滴答滴答……
静谧明亮的书房,温暖如春的空气,连贯规律的水滴声。
咔嚓一声,漏刻中浮箭上的刻度来到了子时。
郭房心头一紧,身子一凛,神经紧绷,凝神竖耳,喃喃自语道:“终于还是到了。”
等待了近两个时辰,同时也纠结了近两个时辰,心绪此起彼伏,念头左右摇摆、不断反复。在此期间他想了很多,黑袍人的真正意图、黄绾的真实身份、父亲的离奇中毒……一连串的怪事接踵而来,相互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却又迟迟拿捏不住重点。直觉告诉他不跨出这一步,将永陷深渊,而跨出这一步,进到的很可能是另一个深渊。在父亲入狱前,他过了四十年顺风顺水的日子,再大的事都有父亲顶着,前行的路全由父亲铺排,他只需要遵照父亲的意愿一步一步往前走。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他遮风挡雨、披荆斩棘的那片天塌了,所有困难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和解决。好在还有一个同舟共济的黄绾,实事上的帮助还在其次,主要是精神上的支撑、劝慰和开导,不至于让他彻底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有黄绾的日子里,走得每一步,不说有多少高明,但至少走得踏实。而这一次,他亲手推开了黄绾,眼下的这一步跨与不跨、如何跨出,只能由他自己权衡和抉择。
“郭大人,久等了。”灯火明暗摇曳,一道黑影稳稳落下,黑袍人准时赴约,选了处不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到门窗上的位置座下。
灯花重新绽放,光线恢复明亮。郭房仰视上方,一扇扇天窗严丝合缝的紧闭着;平视对方,神秘的黑袍人依然很神秘,着装打扮与之前别无二致。
嗞、嗞、嗞……
翻滚的开水涌出铁壶,有的跳跃飞溅、有的顺着壶壁下淌,或落到了滚烫的炭炉上、或溅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前者化为了一团团白色的热气。郭房正琢磨着开场的话头,见状便顺势说道:“今年比往年冷得早,虽是初冬时节,感觉好似到了仲冬。阁下深夜来访,想来这一路该是受了不少寒气。”说话间,冲泡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正好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将茶杯放至黑袍人触手可及的茶几上,心中虽虚,但还是想拉近与对方的接触距离,就近选座。
黑袍人背靠椅背,双手随意地搭着扶手,脚掌平实地踩着地板,从眼型变化上看,似在微笑,道:“郭大人似乎还未想好是否接受在下的帮助。”
“在此先行谢过阁下好意。”郭房拱手一笑,慢慢放下双臂,“但阁下并未告知具体的相助之法,谈不上接受与否。”
“郭大人请过目。”黑袍人用戴着黑手套的手递上两封信笺。
郭房接过一瞥,信封上分别写着:张佐亲启、陈寅亲启,“这是……”
“郭大人看完就明白了。”
郭房展信即阅,一奇二惊三骇,冷汗直流,到最后连信纸都拿不稳了,直接瘫坐在木椅上。
张佐,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原名张来运,前得势宦官张永义子。嫌“来运”太俗气,改名为“佐”。佐,助也,佐相天子,可见其志向。
书信的落款分别是张佐和陈寅,并附有各自私印。换言之,这两封信是东厂督主和锦衣卫指挥同知私下往来的信件,此谓奇。信中牵涉到了当今太子朱栽壡、皇贵妃王氏及内阁首辅夏言,此谓惊。信件的核心内容是王贵妃与夏言合谋,欲弑君篡位,扶持朱栽壡登基,此谓骇。
许久之后,郭房心神稍定,一定一思,更多的恐惧涌上了心头。弑君篡位是何等惊天大事,好巧不巧偏偏让他给碰上了,密信都看了,再想置身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通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在败露之前,知道内幕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当事人或者说参与者,另一种就是死人。
黑袍人一直静坐在侧,表情不得见,也无多余的肢体动作,隐约透着一股子悠闲自在,任由郭房自行消化和回味。
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郭房牙根暗咬、追悔莫及,杀人的心都有了,奈何有心无力。事已至此,一味的懊悔埋怨是于事无补的,遇到难题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想办法去解决,于是展开深入思索,陆续发现了诸多不合理之处。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发问,意识到接下来的这番对话将关系到自身、父亲以及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这是真正的一念生死,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慎重地对待过一件事情,再三默想盘算,反复整理确认,若非有黑袍人在场,他定要用纸笔将所思所想写出来,便于整合查漏。
许久许久,郭房暗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阁下是何立场?”
黑袍人右手食指轻点木椅扶手,带着反问的口吻道:“倘若太子成功登基,郭大人以为国公大人能获释么?”
“太子年幼,此时继承大统,大权定当尽数落入夏言手中,家父必死无疑……所以阁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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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人低声一笑,不言而喻。
“那阁下想让我怎么做?”
“这个暂放一边,郭大人还是先来说说心中的其它疑虑吧。”
郭房干咳一声,避开黑袍人的目光,道:“张、陈二人均在京城,私下会面有的是机会,何必多此一举以书信往来,岂非自找麻烦,徒增无谓风险?”
“事情的主谋是王氏和夏言,但张、陈二人在整件事情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此要员,若没点把柄在手中,怎能安心使用?”
“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宅心仁厚、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堪称淑人之典范,对同处后宫的娘娘们尚且不愿争宠,又岂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郭大人似乎很了解这位贵妃娘娘?”
郭房听出话外影射,面露窘状,承认是犯了大禁忌,否认即推翻了自己的话,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黑袍人续道:“倘若真如郭大人所言,王氏是如何得到皇上恩宠、如何诞下皇子、又如何坐上皇贵妃之位?”一连串反问,再次令郭房无言以对,他与王贵妃仅有数面之缘,称作相识都勉强,关于王贵妃的为人品性主要来源于道听途说,确实缺乏说服力,干咳两声,转换话题:“夏言已然是当朝首辅,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再冒如此大的风险另立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