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氤氲热气带着悠悠沁香,分别轻笼着一张肥腻的圆脸和一张松垮的长脸,朦胧中各自脸上的深意变得更深。大到肢体动作,小到眼神毛发,乃至依附于身体的衣袍鞋帽,处处都透着无尽的深意。
方献夫轻轻地拨弄着杯盖,间断的清细摩挲声中响起了漫不经心的话声:“追查凶手是为了情义,那找寻浚川先生踪迹又是为何?”
严世蕃斜眼望去,反问道:“方尚书以为呢?”
方献夫同样以斜眼对望,似笑非笑道:“老夫驽钝。”
相对无言。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赵文华打破沉默,“是我要找老师,至于缘由,这是私事,不便与外人道。”
方献夫一改温和状,哼声冷笑,抬眼直视,不掩鄙夷。
赵文华被看得浑身难受,表情短时间内几经变化,从傲然,到尴尬,再倒难看,最后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鸷,不自然的别过身。
方献夫对赵文华极尽毫不掩饰的鄙视,而当下一息目光重新落回到严世蕃身上时,神色又恢复如初,深沉而平和,道:“国宝兄所犯过失并非不赦之罪,皇上既然做了惩处,等挨过了这段时间,皇上的气消了,国宝兄自然也就没事了,雨过天晴,一切如昨。”
严世蕃面露难色,道:“话是这么说,可现下正值年关,偌大一个工部,公务何其繁冗,缺了冬官正印,诸多事宜处置受阻,徒增繁难,事倍功半,于国于民皆是有害无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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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还有才干卓绝的王侍郎么?”方献夫笑意玩味,目光游走于严世蕃和王杲之间。
李如归是王杲的顶头上司,也是后者晋升的最大障碍,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在明眼人眼中已然不是什么秘密。
王杲不动声色,道:“方尚书谬赞了,下官才干平平,岂配与李尚书相比。况且下官还兼着顺天府尹一职,实在是分身乏术,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方献夫面带戏谑,悠悠吐字:“这不还有府丞赵大人么?”
王杲晋升了,赵文华大概率能跟着晋升。
赵文华面上的阴鸷又浓了几分。
方献夫的目光在王杲和赵文华身上悠悠转了两圈,然后又转回到严世蕃身上,稍作停顿,道:“说到替国宝兄求情,尚有首辅翟阁老,次辅严阁老,德球不去请他二位,反倒来找老夫,岂非舍近求远了?”
严世蕃道:“翟阁老和家父,以及徐、许两位尚书大人均已向皇上求过情,无奈未能奏效。方尚书素来足智多谋,还请帮着出出点子,看看有什么法子,哪怕是折冲的法子也是好的。”言外之意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我都想到了,也做了,可惜没做成。
方献夫并未立即接话,从他受黄绾牵连停职罚俸开始,便隐隐觉出事有蹊跷。算上死于宫变中的郭房和宫变后匆忙离去的黄绾,近两个月来,离任、停职或罢免的官员光三品以上的大员就多达十一位。一场宫变,举世震惊,朝野动荡,危机四伏,隐患重重,强敌在暗,正是该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之时,朱厚熜却反其道而行,昏招迭出。彻查深庭宫变的参与者及幕后策划者自然是非常必要的,但方献夫并不认同朱厚熜所采取的方式,同时他也不认为朱厚熜是被愤怒和耻辱冲昏了头脑才会采取有失偏颇的方式,因为能冲昏朱厚熜头脑的只有修玄。所以方献夫作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刻意为之,必有图谋。他想不出图谋为何,但他十分确定,严世蕃也有这样的猜测,并且要比他更清晰更深刻。那么,所谓的帮忙求情、保全栋梁、助益时局,便不再仅仅是装样子的空泛托词。
“吏部为六部之首,公务繁冗较之工部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不知严阁老可有替我求过情?”
“那是自然。”
“呵呵呵……!”方献夫笑的很恣意,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都记得替老夫求情了,却不记得老夫亦是停职罚俸之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德球这个条件提得可不高明啊。”
严世蕃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跟着笑了笑。
方献夫起身向贝七华揖了揖,道:“请问仁先生,吴老可在开封家中?”
贝七华心思敏捷,当即听出话中意思,福身道:“回方尚书的话,家主近年来随着年事渐长,精力渐衰,他老人家很少再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整日与花鸟虫鱼为伴,莳花弄草,逗鱼遛鸟,不亦乐乎。故而但有访客登门,家主总会亲自接待。”口吻神情,皆带着无限崇敬,同时也从侧面表达了一个信息——严世蕃想见吴谦,随时都可去,全然不需假手于人。
方献夫作揖道:“多谢仁姑娘告知。”接着玩味地看向严世蕃。
贝七华还礼道:“方尚书客气了。”
严世蕃一派泰然自若,悠然品茶。
方献夫眉头微蹙,眼底透着一抹难色,转而用笑容掩盖,道:“能得德球青睐,是徽音丫头的幸运。不过事关婚姻大事,老夫不是徽音丫头的生身父母,做不了这个主,这个主必须得由申元和弟妹来做。不知……”方献夫有意放缓语速,密切关注着严世蕃的表情变化,“德球能否帮忙安排一下,让三个小家伙和父亲见上一面?”见严世蕃并无开口的意思,方献夫接着说道:“这样,一来可宽慰三个小家伙的忧父之心,二来么,正好能听听看申元对此事的态度。”
严世蕃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表情也没有变化。
姊弟三人的表情则有了明显的变化,先是眼睛发亮,能同父亲见上一面,意味着很多;再是神色复杂,颇感气闷。
如果能用自身来换取父亲绝对的清白和安全,闻人徽音对此不会有任何犹豫;用胞姊换生父,闻人怀很难接受,不管牺牲谁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但以他的理解,方献夫这番话的重点应该在“一来”;古今同样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闻人诠,但他不愿意用闻人徽音、闻人怀和周氏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去交换,同时也有着和闻人怀一样的理解,但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出于对方献夫心存敬畏,只限于面色上的不悦。
严世蕃迟迟不予开口表态,不是因为他不想表态,也不是他没想好该怎么表态,而是因为方献夫的真实用意并没有姊弟三人所理解的这么简单,以及他在等另一个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