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原来叫秋桂!我怎么不知道?”
明仁说:“人都说她尅夫命,年轻时长得再漂亮,都没人敢碰。男人死后,她瞎眼守寡一辈子,人们只叫她瞎子,若非她自己说出来,怕堡里没人记得这名字哩。”
“难怪。”文淑叹道:“是个可怜人。”
明仁说:“谁说不是!那天她提出要幅寿木,哥没先跟爹娘说,就答应了她。”
“怎么咱村尽是些苦命人。南头靳爷也是,村学的靳连绶也是,还有狗儿。还有哪些没房子的,还有哪些没地的,都是苦命人。”文淑掰着指头数了一大堆。她又想起铁船渡常柱儿说过的那些话,想起那些油印小报上鼓动穷人团结起来,推翻不平等社会的文章,嘟哝着说:
“真是该被彻底推翻了。”
“推翻?推翻什么?”明仁没听清楚。
“这社会……”文淑突然不往下说了。
是啊,推翻什么?推翻谁?这问题一直萦绕脑海里,挥之不去。中午吃饭,文淑给爹爹盛了拌汤,喂爹爹吃,心里酸酸的还在想。推翻什么?推翻谁?推翻躺在炕上刚刚“冲喜”过的爹爹吗?推翻自己吃着喝着享受着的这个家吗?爹爹吃好了,她默默回到桌旁,不声不响地吃过,跟娘说句要去花园,不等娘回应,掉头出去了。
明仁蹙眉看着她离去,隔会儿回到房里。听见院里树上有喜鹊叫,又看见窗台上爬着只大肚子蜘蛛,明仁拿块纸板,将那蜘蛛拾起,送出屋外,对着树站了会,回来对好月说,“冲喜”这事,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尽人事看天命,爹爹好歹可以安心些吧。好月说,咱们别的不要想,只管好好服侍老人就是了,免得哪一处想不周到,将来后悔。明仁说,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
很快又说到文淑。明仁说起饭时文淑的表现。好月担心地说,她心比天大,如今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同寻常的主意,也不晓得是福是祸。明仁说,一个女女家,总是要嫁人的。好月反驳道,女女家怎么了?都像我这般,梦也不要做,就死心塌地当人家媳妇?明仁说,这不是很好吗?好月说,好什么好?我是傻,只认得个“情”字,逃不脱个“缘”字,才跟了你。咱那妹子,才不会被这些东西所困,我且不如她哩。
给穆修“冲喜”的寿木,从城里拉了回来。村长指挥着八个汉子抬进来,将其放在车马院当中。揭掉遮盖的红绸布,看清楚了。红木独幅七寸板材,上雕着龙凤呈祥、富贵牡丹、吉祥如意、北斗七星,清漆走过了三重,光滑如缎,照得人影。再揭开盖子看里面,亦是光洁平滑。明仁背着爹爹出来看。一家人都聚拢过来。穆修前后左右都看了。一边看,妇人一边不停地问:
“老头子,你看这木料,合心思不?”
“老头子,你看着厚薄,合心思不?”
“老头子,再看这雕花,合心思不?
“还有这寿衣鞋帽。老头子,合心思不?”
每问一句,穆修便使劲儿摇头。那送货的担心交不了差,吓得满脑门汗水直淌,明白了他是高兴,如释重负,复吹嘘起自己手艺来。路上看到的,左邻右舍知道了的,纷纷跑来欣赏,尤其那些年岁大了的,个个暗叹祖上没积下这般阴德,今生没修下这般福分,羡慕得直心疼起自家来。妇人将备好的寿衣用黄缎子包了,红绸子系了,抱出来放在寿木中,村长指挥着重新上了盖,抬进事先腾空的杂物间。妇人叫明仁送穆修回去,顺便拿出十来个红包,给村长和抬寿木的汉子们发了赏钱。汉子们得了赏,喜笑颜开地要散去,村长将他们拦住,说:
“帮忙帮到底,好事做到底。明仁少爷应下的,瞎婆子的寿木也做好了,在龙神庙院里,咱们给她抬过去,省得她三天两头来催要。”领着大伙儿去了。
隔了个把时辰,瞎眼婆婆来了。她颤巍巍地刚进府门,就大声地吆喝道:
“穆修兄弟,秋桂来谢你啦。”
听见吆喝,妇人、明仁夫妇和文淑出来,将她迎进屋。她坐在炕头,对穆羽千恩万谢地说:
“兄弟呀,寿木送到了,俺没别的报答,就过来看看兄弟,说句谢忱话。想当初,俺刚过门不久,你和俺那老头子进山打猎,遇到土豹子围攻,俺老头子被咬了脖子,俺哭瞎了眼。兄弟你大福大贵,完好无缺躲过这一难。看看你熬受这一辈子,要啥有啥,儿子媳妇少有的孝顺,还有啥不如意的呢?”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起身告辞,一边又说:
“俺那老头子命苦,当初一副薄皮三寸柳木就打发了。这回托俺兄弟的福,他也能享受这六寸柏木雕龙画凤的居舍了。这可是俺给他争来的居舍,他也该满意了。兄弟你好好的,俺这就回去,俺这就回去。”
明仁和文淑送婆婆。回来走着,文淑说
“婆婆原来叫秋桂!我怎么不知道?”
明仁说:“人都说她尅夫命,年轻时长得再漂亮,都没人敢碰。男人死后,她瞎眼守寡一辈子,人们只叫她瞎子,若非她自己说出来,怕堡里没人记得这名字哩。” 深夜书屋
“难怪。”文淑叹道:“是个可怜人。”
明仁说:“谁说不是!那天她提出要幅寿木,哥没先跟爹娘说,就答应了她。”
“怎么咱村尽是些苦命人。南头靳爷也是,村学的靳连绶也是,还有狗儿。还有哪些没房子的,还有哪些没地的,都是苦命人。”文淑掰着指头数了一大堆。她又想起铁船渡常柱儿说过的那些话,想起那些油印小报上鼓动穷人团结起来,推翻不平等社会的文章,嘟哝着说:
“真是该被彻底推翻了。”
“推翻?推翻什么?”明仁没听清楚。
“这社会……”文淑突然不往下说了。
是啊,推翻什么?推翻谁?这问题一直萦绕脑海里,挥之不去。中午吃饭,文淑给爹爹盛了拌汤,喂爹爹吃,心里酸酸的还在想。推翻什么?推翻谁?推翻躺在炕上刚刚“冲喜”过的爹爹吗?推翻自己吃着喝着享受着的这个家吗?爹爹吃好了,她默默回到桌旁,不声不响地吃过,跟娘说句要去花园,不等娘回应,掉头出去了。
明仁蹙眉看着她离去,隔会儿回到房里。听见院里树上有喜鹊叫,又看见窗台上爬着只大肚子蜘蛛,明仁拿块纸板,将那蜘蛛拾起,送出屋外,对着树站了会,回来对好月说,“冲喜”这事,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尽人事看天命,爹爹好歹可以安心些吧。好月说,咱们别的不要想,只管好好服侍老人就是了,免得哪一处想不周到,将来后悔。明仁说,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
很快又说到文淑。明仁说起饭时文淑的表现。好月担心地说,她心比天大,如今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同寻常的主意,也不晓得是福是祸。明仁说,一个女女家,总是要嫁人的。好月反驳道,女女家怎么了?都像我这般,梦也不要做,就死心塌地当人家媳妇?明仁说,这不是很好吗?好月说,好什么好?我是傻,只认得个“情”字,逃不脱个“缘”字,才跟了你。咱那妹子,才不会被这些东西所困,我且不如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