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免沟沟坎坎,为人难免崴脚失足,咱不能一棍子打死不是?就算断绝父子关系,他要是不能改过自新,最后也还不都记在你账上,想拨拉也拨拉不掉,何苦!”
穆羽却铁着心肠:“那你说咋弄?把他送到班房,让祖宗先人受这羞辱?让全县人戳脊梁骨?斛家还没出过作奸犯科、伤风败俗的败家子!”
为这次开祠堂,自城里一回来,穆修就忙起来了。他驱赶着几个长工,又是备办果品贡享,又是清扫供桌神坛,又是准备待客酒席,大小事体,必得亲自检点才得放心。两天忙下来,累得腰酸腿疼,找茬儿责骂不情不愿的儿子明仁和明孝。兄弟俩只当是听到穿过老鸦巢的风声。穆修忙着,心中的敬畏与虔诚好似初春雨后的麦苗那样疯长,长得心里都绿油油的,长得他面对族人时正义凛然,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仿佛自己也神圣了起来。
到开祠堂的时辰了。在穆修和牛四招呼下,本族辈分最大的斛老爷子由人搀扶着,斛穆羽率长子明文、三子明义,穆修率长子明仁、次子明孝,与各户家长顺次进入正堂之中。正堂并不能容纳很多人,大多数只能站在院中。起初院中哄吵吵,被穆修大咳一声,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司仪宣布告祭开始:
“上享——”
“上香——”
“跪礼——”
“呈告祭文——”
穆羽手持素表,声如闷钟:“斛氏入晋,落迹绵上,瓜瓞连绵二十余代,其谓久也。仰祖上荫泽,树繁叶茂,家兴业阜,其盛亦久也;窃察审度,书田阅世,勤谨持家,为善乡里,积德养成。赖先祖垂范,后代子孙孝悌,无犯族规者亦久也。穆羽寡德,教子无方,犬子明武不肖,私售鸦毒,伤民毁命,败坏门庭,令先人蒙羞。今聚同宗,谨以祭告,着除族籍,任其臧否,虽及黄泉,无相见也。列祖列宗,察羽之心,佑我斛氏,万世其昌——”
……
堡外山峁边,斛明武长跪于地。
遥望着明月堡,望着那高大厚实的夯土堡墙、气势雄伟的堡中之堡、直入云霄的魁星楼,望着若隐若显的祠堂院,斛明武悔恨交加。他感觉到先人们都在用鄙夷的目光看他,目光如针如电,直入骨髓乃至灵魂。他感觉血液被剥夺,正化作泪水,汩汩地往外流淌。
自懂事起,他就觉得,父亲是笼罩在头顶的厚厚云层。他想不通,为什么每次与兄弟争吵,受责罚最重的是他;每次与兄弟玩耍打碎器物,首先被猜疑的是他;家里失落了东西,率先被追问的还是他,他好像是一切罪过的渊薮。父亲最信任的是哥哥明文,最惜亲亲的是弟弟明义。父亲是沉重的车轮,他就是明月堡街上、永无翻身之日的红条石;父亲是狂风暴雨,他就是土崖边上、直不起腰的狗尾草;父亲是天上神灵,他就是无法被超度的游魂。
一天天长大了,他变得率性和叛逆。他觉得所有人都故意跟他唱反调,并且都乐于用各种方式打击他的自尊。他质疑父亲的所有见解,反感哥哥的唯唯诺诺,耻笑弟弟的自命不凡;他轻蔑店铺获得的蝇头微利,对那些老生常谈的生意经嗤之以鼻。他变得固执己见特立独行,总企图独辟蹊径,以此来证明自己。
接手盛记商行,是上天眷顾的良机。他以为,经商就是要挣钱,不偷不抢,把东西卖出去,让钱心甘情愿地从别人那里投怀送抱到自己囊中,不就完事了?只要赚得盆满钵满,只要能消除父亲的偏见,赢得信任和尊重,能让自己更加独立、自由地做事,甭管啥办法,都是好办法。就是这心思,使他听信账房胡守圆蛊惑,瞒着家人,挪用周转金,在永昌县做起了鸦片生意。
“该收手了,该收手了。” 海棠书屋
起先,每做成一笔买卖,他就对自己这样说。然而,贩卖鸦片的惊人利润,如长期吸食者眼前浮现的美妙幻觉一样,让他欲罢不能。在胡守圆的操作下,暗账的部分钱款被分期匀入明账,药行营业额“稳步”提升,成为斛家所有商号之中,业绩最突出的一个。父亲肯定,大家刮目相看,让他沉浸在虚幻中兴奋不已,直到一切最终成为虚幻泡影。
“明武,你现在作何想?”
明武身后,一位长者正默默注视着他,悲悯而慈祥。那人银须飘逸,长衫带风,苍山晴空之下,显得儒雅卓尔。明武转身,如遇救世主一般,跪行向前:
“先生,你不该让人放我出来。”
“你已经铸成大错,还要陷你父亲于不义吗?”
“可是现在,我该咋办?”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也。圣人尚且不能无过,况我们平常之人乎?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不自知。你既已知错,就该猛醒,就该急早回头。知错而不能改,是无勇也。”
“我知道我的罪孽,可就算我向族人谢罪,结果又能怎样呢?我就是个没了家的孤魂野鬼,能到哪里去呢?”
赵先生手指远处莽莽群山:“远走高飞吧!到外面看看,你就会知道,生在当今世界,好男儿该有怎样的作为。”
先生转身,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