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仰见春台(八)(2 / 2)

观鹤笔记 她与灯 1966 字 1个月前

“才因为这事杖毙了人,你刚才那般害怕,为何还要问。”

“想在宫里活得明白一点。”

她笔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们,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吗?”

说着擎回笔,挡住从鬓上松垂下来的耳发,接着又道“而且,我只问过你,不会有事的。”

邓瑛听她这样说,不由一笑,“你就这样信我。”

“当然信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邓瑛微怔。

人在微时,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污名当中的时候,反而会害怕有人奋不顾身地信任自己,这代表着他自己的沉沦,也将会是她的沉沦。

就像桐嘉书院的那些此时正在诏狱中饱受折磨的读书人一样。

邓瑛不觉得自己这一生,配得上这样的献祭。

自从下狱以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于寒夜,只不过,他情愿一人独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盏,只为他点燃的风灯。

“你不想说,那我就先说,你帮我听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完,把自己的册子拿起来朝前翻了几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反转笔杆,戳着笔记上要害处说道:“琉璃厂的这个王顺常……是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干儿子。这次工部查出的亏空虽然已多达百万余量,但对整个内廷的亏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

她说着在某处一圈,却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后世考证的具体的数字,抬头对问邓瑛道:“你和张先生领建皇城这么多年,建城一项的收支上,你心里有个具体的实数吗?”

邓瑛先是沉默,而后轻点了一下头。

“多少。”

邓瑛没有回答。

杨婉也没再问,低头把笔从那个数字上挪开,“行,你先不用说,总之也是个说出来要死一大堆人的数字。”

说着又往下翻了一页,“现在内阁很想把王顺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礼监的意思则是要把他当成一个奴婢,在宫里处置。原因在于,王顺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礼监这几位的家底,也就要一并抖空了。皇城前后营建四十年,进出款项何止千万,贞宁年间的二十四局,织造,炭火,米肉,水饮,里里外外消耗巨大,百姓们的赋税供养皇室宗族无可厚非,供养阉人就……”

“杨婉。”

邓瑛忽然出声打断她。

杨婉抬起头,“怎么了?”

“不要碰这件事,这与你无关。”

杨婉搁下手上的笔,“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关。”

她说到这里也不继续往下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笔记。

“杨婉。”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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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看到这一层的。”

“你这样说,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邓瑛愕然。

杨婉的话已经快要点到要害了。

他的父亲邓颐在内阁的时候,为了讨好并蒙蔽贞宁帝,纵容司礼监起头,逼着户部在财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开销上倾斜,皇城营建一项本已不堪重负,皇帝还在不断赏赐各处王府。

前年,贞宁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禀奏内廷之后,贞宁帝竟一气儿赐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黄金千两。要知道,当年西北边境还在打仗,南下筹措军费的巡盐使不堪巨压,差点没把自己挂在返京复命的船上。内廷却丝毫不顾财政上严峻的形式,依然不断地扩充宫中太监和宫女的人数,各处的宗室王府也在丝绸,棉布,粮肉上贪求不足。

而这些东西,只要归账到内廷,就是归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无人敢查,司礼监的太监没有不在其中中饱私囊的。至于这些阉人到底亏空了多少,即便后世考证,也只得一个大概,在贞宁年间更是一个外人看不见的“天数”。

这就是邓颐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过顷刻之间,邓瑛虽不在朝,却身在皇城营建的事项之中,十多年来,看了很多也记了很多。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些事项,他甚至落过笔头,张展春曾偶然看过他的记录,还为此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内,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至此之后,他不断地告诫邓瑛,“时候未到,不要妄图做不可能的事。”

邓瑛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少年时私记的那本帐册。

到张展春归老的那一年,邓瑛亲自替他收拾寝室时也没能找到。

“邓瑛。”

杨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瑛回过神来,却见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册子,塌着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么多。听到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如果你觉得没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就说给你听。”

邓瑛笑了笑,“你不论对我说什么,都不是冒犯。”

“真的吗?”

“是。”

他诚恳地点了点头。

杨婉也笑了,“你对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说完直起背,望着邓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内阁的三司通过琉璃厂这条线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经的老师还有同门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