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那孩子,伸手试了试身骨。
“你想学戏吗?这可是很苦的噢。”
“我不怕苦。”
解雨臣大声的回答。
“好嗓子,那我就收了他吧。”
那时候没人知道,九爷只剩一点日子可活了。
“错了。”
“还是错了。”
“身段不对。”
二月红私下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和所有师父一样,教戏是一视同仁的严格,解雨臣进他门下时年纪不小了,打底比其他人晚了好几年,他又要强,想几月内赶上别人几年的进度,起早学戏、贪黑念书。
世代不一样了,对他们这辈人,日子却是从来没有轻松过。
“好了,剩下的功课各人自己回去做。”
他挥挥手,看着那个汗如雨下的小徒弟,身子一天天的单薄、气色一天天苍白下去。
“小花,留下。”
解雨臣恍恍惚惚的往外走。
“解语花!”
他略微加重声调,对方这才回过神来,他还不习惯这个名字。
“师父?”
解雨臣讷讷的走回来,还称不上少年的孩子有一点惧怕,他其实不是怕自己,他是怕被自己点出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误,二月红知道,温暖的刺痛攀上。
“戏要练、功课要做,身子也要顾好,知道吗?”
解雨臣点点头,彷佛了解他在想什么似的。
那天晚上他回房里,桌上总有一碗热腾腾的煲汤,直至二爷逝世,无一天间断。
年轻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想不到头。
他不是个第一次见面就会让人喜欢的家伙,自己不是相处久了就能受得了的性子,孩子都生了三个,折腾扰闹时每一次都想分开,又每一次又聚回来,根本不想嫁那样的人,却携手走了一辈子。
现在回想起来,倒很是有那么一点滋味。
「奶奶,在想什么?雨大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如果能有一年清明不下雨就好了,最讨厌就是衣服溅上雨泥。
「小邪,你以后千万不要像你爷爷呀!」
【练嗓】
“佛爷来啦。”他走进来,二月红也不做礼。
“正巧我在练嗓,听一段?”
张启山冷肃的五官渗出微不可视的勉强,却仍是点头坐下。
对方其实不是爱听戏的人,只因为那是他本行才一次不漏的捧场。
二月红知道,所以才偏要挑他来拜访时练嗓。
二月红的霸王别姬唱得绝好,每一场张大佛爷都在台下捧场,佛爷死后,九门里流言碎嘴,说约略是再听不到二爷的虞姬了,没想到却是年年照唱,很久以后解雨臣才想通,在他心里,那人竟是从未离开过。
只有解雨臣知道,清明那日二爷祭的不只有二夫人的坟。每一年的那天二月红扫完墓回家,总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与一套破旧的军装,静静的对饮一壶酒。
这次的斗很肥,但也非常难下,城里城外这正因为日本兵闹得人心惶惶,二月红每次晚上带人出去下斗都必须非常小心,往往是入夜出门、天光亮了才回来。
那一天终究是太累了,轻忽了机关,自己没事,一个伙计扑上来以命相救,撕烂的血肉就这么腻在身上,饶是一身黑衣,颜色居然被浸得更深了。
“二爷……这怎么!”
他迈进房里,ㄚ头像没睡一样坐了起来,看着他一身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没事,不是我的。”
倦极了坐下,二月红指着血渍解释。
“那是……”
“王叔去了,尸体都没能带回来。”
不想把她吓得太厉害,嘴角勉力扯出笑,竟是比哭还难看。
“……把衣服换下吧。”
以为她是想洗净或丢弃,ㄚ头静静的接下去说。
“我把它整整找个好地方埋好,就当王叔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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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个娇小的女人,这是他二爷娶回来的夫人,脸上的笑容终于不那么僵硬了。
那年,他处理好后事、遣离子弟兵、散去家财,一个人静静坐在家中等着士兵来,四大名旦都一一被捉去,料想自己也不远了,心情居然意外平静,然而竟是空等一场。
月余后归来的家人子弟替他打探原因,从可闻不可言的「上头」拿到张封好的笺子,二月红在房里默默瞅着纸上落款的姓。
“张启山,你的远见只拿来保我的命吗?”
他活到一百零二岁,张大佛爷活的年纪不到二爷的一半,却像是从未离开。
二爷一向起得不早,做寿那天闹得晚,更是躺到日头大升才醒,踏进主厅的时候,大佛爷已经在那等一会儿了。
“怎么没唤人叫我起来?”
“昨儿个麻将打到天光?”
他懒洋洋坐下,就当是应了。
“齐八爷有到。”
“我亲自邀他他不来,你找就肯?”
二月红笑了,因为对方带怨意的口气,那么不符合他现下的气质,有一点年少时光的回声荡出来。
“我是请他来玩,你是磨他卖命!”张启山怔住,正午的阳光亮得刺眼,几乎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他开口想说些什么,话哽在喉咙里,忍不住伸手过去,也只抓到一把清瘦的骨头。
“……又瘦了?”
“你知道我这人毛病不多,挑食而已,幸亏你昨儿个没来,狗五、齐八还有小九下得面那个味道哦———”
“我———”
他抢了话头,还是被二月红挡住,光晕里那削薄的侧影摇摇头,一贯的淡漠。
“别、佛爷,别说。”
后来,直到闭上眼那刻,张启山仍在想,自己没道过歉、没问他恨不恨自己、没赔给他任何一样值得的东西,终究是如此糊混过去了,乱世里这么多年、多少条命、牺牲、欺瞒、诱骗,就只对着他的时候,觉得亏欠。
然而那是一个没开口怪罪过自己的人,就连那天晚上背着尸体在自家门前,他也只是一遍遍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