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禅这三字,放在黑河县、义海郡、天水府,所拥有的分量也不尽相同。
“黑河县,是教头,义海郡,是宁疯子,天水府……宁海禅的名头,镇得住隐阁吗?”
何敬丰琢磨着,倘若白启死在刺客手里,这位煞星总不能闯到府城大闹一场吧?
“少爷!”
羊伯眼皮一眯,忽地喊道。
“咋了?”
何敬丰抬头,目光放远。
宽阔的河面上,一艘柏木大船鼓帆疾行,几乎飚起水浪,隐约可见黑点似的几条人影。
但令人骇然的是,一头足足十几丈的大蛟潜行,时不时探出头,露出那对金灯也似的威严竖瞳。
码头上的伙计、渔民,纷纷看得呆了。
“龙?”
“是龙王爷!”
“亲娘咧,活这么久,瞧到龙王爷显灵了!”
“……”
没读过书的乡民贱户并不晓得“蛟”和“龙”之间的差别,望向头角峥嵘,脑袋大得像屋舍的“异兽”,便直呼是“龙王爷”!
“大蛟随行,怪不得底气十足,至少一千五百年的气候。”
羊伯低声道。
“啧啧,排场比义海郡长房还足,唤出一头大蛟……比拟道官老爷的规格待遇了。”
何敬丰悬着的心终于大定,松口气道:
“白哥,果真非常人也,说不准便是河伯水神托生。”
虽然龙庭对于“妖”与“魔”向来秉持斩尽杀绝的强硬态度,但换成“精怪”之流便宽松得多。
不少道官仙师,最喜欢豢养灵禽灵兽,用于看守山门,或者作出行工具。
一头大蛟,可比什么宝马神驹显摆威风,毕竟靠着怒云江,总要顾忌水君宫的颜面。
捉人家的子嗣血裔骑乘,那是大大地打脸,必定会被穿小鞋。
譬如,义海郡有个姓秋的野道士,他不知怎的开罪水君宫,此人坐哪条船便翻哪条。
曾有道官不信邪,邀请他坐上五十尺高的龙牙大舰,结果险些被巨浪拍沉。
“大蛟……”
宋其英霍然起身,不敢置信。
“什么蛟!分明是河神!还不过去迎河神,白七郎水运深厚,深受河神的庇佑,往后祭礼,该当让他主持!”
宋麟打断道。
“河神?”
宋其英诧异,随后恍然大悟似的:
“是河神!”
黑河县主持龙王祭礼的,一直都是鱼栏、柴市的两大东家,火窑从来不掺和。
这是积累威望,把持乡里的重要手段。
而今,宋麟却主动拱手让给白启,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他掸了掸衣袍,举步迎去,宋其英紧随其后,态度终于放得端正,开始接受东来楼中,未坐主位的白七郎,已经成长能让他父亲低头的地步了。
只不过宋家父子还没来得及表现善意,就看到白启招手:
“原来是宋东家、二公子,快些上船,还有老何、老羊,你俩多寻几个水性好,咱们一起捞宝贝。”
宋麟微微一愣:
“七郎你这是?”
白启搓搓手:
“黑水河现在飘了好多尸身,皆为高手,我独自一人捞不过来,特地回来吆喝一声。”
杀人摸尸这种好习惯,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弃。
只是迫于隐阁刺客一波接着一波的压力,暂时搁置。
“高手?哪来的高手?”
宋其英疑惑不解,何敬丰却心知肚明,与羊伯对视一眼,后背冒起凉意:
“白哥当真是打窝钓鱼,把隐阁接单的刺客一网打尽了。”
宋麟皱眉摆摆手:
“速速叫些伙计,白七郎分润好处于你,问东问西作甚,真是不懂规矩。”
宋其英眼角一抽,老实办事去了。
隐隐间,他觉得爹拿白启跟自己做比较,然后越发不满意。
儿子不争气,难道不应该怪老子没教好么?
宋其英默默腹诽。
“冯少陵,你穿着这身,是打算去哪里?”
何敬丰倒不在意隐阁刺客那点儿收获,行走江湖愿意把武功秘笈随身携带的人,大概五五开吧。
没啥稳定落脚之处的绿林汉,才喜欢这样做,另一部分江湖客则藏得严密,生怕便宜对手。
他更乐意落井下石,看冯家长房独苗的好戏。
“哼哼,我与白七郎联手击退隐阁刺客,连雷火硝石都没能奈何!”
岂料冯少陵双手抱胸,眼神毫不闪躲,坦然应对:
“像你这种不敢独自出行,走到哪里都带随从的纨绔阔少,永远不会明白,生死一线的激荡惊险,这辈子的成就仅止于此了。”
何敬丰不由愣住,随后醒悟,坏了,这小子想跟本少爷抢白哥?
他在黑河县混得风生水起,连修道外物的用度都提升一大截。
不正是沾白哥的光么。
十三行皆对宁海禅忌惮,又恨又怕,唯独自个儿另辟蹊径,与宁无敌的徒弟攀交情。
没想到这条隐秘路子,如此之快就被冯少陵发现了。
“冯少陵你休要胡吹大气,你与白哥联手?躲在后头吆喝两声,也算出力么?”
何敬丰嗤笑道。
“不屑与你争论。以往是我目光短浅,不曾识得真英杰,往后白兄一句吩咐,水里来火里去,少陵如若皱下眉毛,便不算好汉。”
冯少陵拱手抱拳,千两黄金诱来的一众刺客,全部死个干净,足见这位白七郎的底蕴实力。
都搁这刷好感是吧?
白启眼皮一掀,来回瞧着正锋相对的何敬丰、冯少陵,感觉他俩多少沾点不对劲。
一个个这么识时务,让自己如何好意思狠狠踩头?
话本里的纨绔阔少,可都跋扈得很,恨不得摆出“天老大、地老大,我老三”的骄横姿态。
“虾头,叫上阿蟹,你们都会操船划桨,跟着捞几具尸身,看能否捡漏。”
白启站在船头,让两个小伙伴驾两条舢板,黑水河里至少飘着二十来具隐阁刺客的尸身。
两岸的密林里,应该还有不少,拢共凑在一起,五十人总归有。
他把此事广而告之,鼓动众人跟着自己摸尸收获,一方面是为了掩盖痕迹,免得让人怀疑师傅开马甲;另一方面也算造势,告诉四家的孤魂野鬼,千两黄金买不下自己的脑袋。
“白兄,你不乘船?”
“白哥,与我同行么?”
何敬丰和冯少陵各自说道,随后互相瞪了一眼。
“我有这个大家伙。”
白启跳到大蛟背上,后者也不反感,颇有些亲近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为“先天打渔圣体”,亦或者额头水纹的关系。
既然是摸尸,他肯定收割第一波,看能不能捡到些好东西。
……
……
“还真有把武功随身带着,挺细心的,用防水的油纸包着,《风流探穴十八式》……什么垃圾货色!”
白启笑容凝固,打捞五六条尸身,找到不少疗伤的药丸、打斗使的毒粉、以及各种暗器,唯独没发现什么秘笈。
好不容易搜到一本,还是乱七八糟的点穴手法。
粗略翻动几页,画得跟春宫图一样,简直不堪入目。
“虾头也许感兴趣。”
白启抖落两下,将其收进怀中。
他为人向来义气,即便自己用不到,也要惦记兄弟。
“鬼头刀……料子不错,到时候融了,打一口其他的兵器。”
白启端坐于大蛟的细长白颈,凭借破邪灵目的技艺效用,入水搜刮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等他再次浮上河面,抬头看到一袭青袍扬起的衣角,蕴含笑意的温和嗓音落进耳中。
“不愧是为师的弟子,摸尸的手段都那么熟练。”
白启赶忙起身,稳稳立足:
“让师傅受累了。”
两岸林中被荆无命斩杀殆尽的隐阁刺客,自然是宁海禅的手笔。
几十号高手,悉数埋在黑河县,可见这一次的打窝钓鱼,颇为成功。
“松松筋骨罢了。”
宁海禅道:
“只钓到苏家这条大鱼,冒、韩、方并未现身,可惜了。为师已在一人身上种下锁魂印记,看能否顺藤摸瓜……你跟老黑相处得倒是不错。”
说到最后,宁海禅挑眉,望向骑乘大蛟的白启,眼神略微惊讶。
“老黑?师傅真是起名鬼才。”
白启嘴角一扯,险些笑出声。
谁家正经大蛟,肯叫这个破名字,绝对是迫于宁海禅的“淫威”。
“师傅,你与这头大蛟有交情?”
他问道。
宁海禅颔首:
“凡是蛟蟒长蛇之流,莫不想要化龙,化龙必要走水。从江河大泽而出,直奔大海。
这条大蛟挺乖巧,欲要从黑水河走怒云江,我允了,容它留在此处。”
白启毫不意外,他额头那条水纹,还不至于让一头大蛟主动投奔认主,必定是师傅的面子。
他忍不住轻抚细长白颈,像是对待追风马一样,再瞧着浅浅突起的峥嵘肉包:
“师傅,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我可否摸一摸老黑的角?”
宁海禅面色古怪,戏谑道:
“想不到阿七竟有这个爱好,为师倒是不反对人与精怪……反正都是天地生养孕育,但你当着人家的面儿,实在有些轻佻放浪。须知道,老黑,可是一头母蛟。”
啊?
母的?
白启怔住。
“而且,蛟蟒之角,便如女子的小脚、腰肢,非亲密之人不能挨的,你若碰了,以后可要对老黑负责。”
宁海禅一本正经道,他似乎也未料到,头一回给徒弟做媒人,撮合的竟是精怪。
年轻人,花样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