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白启衣角扬起,缓步行宽阔长街,既没有走得很快,也没有刻意停留。
从一座座武馆走出的练家子,或强或弱,或壮或瘦,或高或矮,像层峦挤压的沉沉黑云,意图遮天蔽日吞没那袭挺拔身姿。
但白启眸光凝定,心境未有一丝变化,任凭无比浓烈的仇视、恨意、杀机,诸般激烈心绪似万箭攒射,势如暴雨,劈头盖脸泼洒过来。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
白启咀嚼《蛟伏黄泉经》的玄奥精义,墨箓孕育的金色道种莹莹生辉,流淌出阵阵感悟,浩瀚心海轰然大震,凭空升起一座佛字巨山,其表面大放光明,照彻周身内外。
面对百擂坊一众武行的气势压迫,他精神却更加凝练,再进一步,颗颗晶亮的坚固念头,好像琉璃破碎发出“喀嚓”声音,又似烧融的炙热铁水,重新聚拢成形。
“这一部《蛟伏黄泉经》,糅合佛道之见解,倒是不凡。”
白启眉宇腾腾跃动,气血格外活泼,直往脑门冲击,一颤一颤,好似“胎动”。
“虽然没有道术、法器的相关记载,但养神、定念、观想的效果,确实首屈一指。
这才过去多久,我这抱胎功夫就要大成了。
原来当众练功,临阵突破,是如此爽快!
怪不得师父喜欢人前显圣!”
他心意把时刻运转着,早已洞开的眼识、耳识,清晰捕捉一缕缕激荡心念,诧异、骇然、惊怪、错愕……将那些复杂的目光、凌乱的情绪,统统转变成能够理解的简单含义。
……
……
“这位小爷,真是八风不动!”
桂管家紧跟在后面,抹去额头冷汗。
他呼吸粗重,脸色微微发白,好像在湍急的江河当中艰难跋涉。
一道道练家子的凌厉目光几如实质,虽然并非冲着自己,可那种汹涌激流肆意冲刷,仍旧令人胆寒,两腿发软。
唯有走在前边的挺拔身姿,才能让桂管家安心,宛若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挡下所有压迫。
于是,他不停地向其靠拢,一步一趋,生怕落后。
“同样都二练骨关,为何差距会这么大?”
……
……
“汇聚百人气血,尚且逼退不了此子半步?反倒叫他磨练心境!”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宁海禅的徒弟,果然不是庸才!”
“诸位,此子已行过百擂坊一半有余!试问眼下,谁去拦他?谁能拦他?谁敢拦他?!”
“我愿为武行争这口气!绝不辜负翁老前辈的托付!”
“杜兄,杀鸡何须宰牛刀!这个年纪就步入二练骨关,固然了不起,可擂台上的功夫,只讲进退成败……”
百擂坊长二十九里,所有武馆皆坐落于四方街,白启从中而过,步履从容,浑然没把众多涌出的门人放在眼里,短短半柱香不到,已经越过七八十家。
“师父!我去了!”
片刻后,身着劲装的青年跪在门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目光尽头,是一年过半百的老者。
其人身子精瘦干枯,脸皮白得瘆人,像泥雕木塑似的,坐在黄花梨木大椅上,两条衣袖空空荡荡:
“青儿!你纵拼了命,也得让他领教我‘五龙门’的厉害!扯断他一条手,毁了这株好根苗!为师死也瞑目!”
老者双眼陡张,好似又浮现出那个青衣凶神,生生撕掉自己双臂的痛苦回忆。
“今夜这座百擂坊,压着十年恨山仇海!
宁海禅,要么你徒弟退,要么你徒弟——死!”
……
……
“五龙门,阎青!设擂于此!”
四方街上,那個劲装青年腾地杀出,双手抱拳,行了一礼。
随后脚尖轻点,掠过湿润泥土,划下一条线:
“阁下若要过去,请先搭一把手!”
一座行当,免不了流传行话,而这行话又是因着规矩才有。
话本里头常常出现的“划下道来”、“搭一把手”。
便是武行切磋、比斗所用的经典行话。
脚下划出一条线,是表明拦路之意。
如果想过去,闯过这道关。
当然,也可以选择退走,改日再战。
但对于视名声大过性命的武行中人,这等同认输,甘拜下风。
所以,只要对方主动划出道来,另一个必定就要试试成色。
一来一去,梁子结下,恩怨纠缠,难有穷尽。
“五龙门?”
白启眸光一闪,似是怔了半息,旋即道:
“功夫还行。”
阎青皱眉,眼中涌现一丝疑惑。
功夫还行?
你何时见过我五龙门的功夫?
但还未等他思索清楚,那个年岁未曾及冠,身姿异常挺拔的白姓少年,就已颔首应下:
“我接了!”
伴随落地话音,闷雷炸落也似,昨日下过一场春雨的湿泥霎时崩碎,宛若黑漆漆的浪潮翻涌。
“好猛的气力!”
阎青亦是二练骨关,业已迈入“炼银髓”层次。
他受师父精心栽培,自从记事以来,二十余年如一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从来不曾懈怠过半分。
根基牢固,拳脚精熟,堪称武行的可造之材!
当白启跺脚,劲力散发开来,如同巨石坠入平湖震起惊澜,换作黑河县的宋其英之流,必定就手忙脚乱了。
但阎青反应极快,他下盘站得极稳,浑身筋肉蠕动收紧,好像宝衣挂在玉树间,纵然狂风大作,却只能吹动,无法刮走。
“单凭天生的神力,就想胜我……痴心妄想!”
紧接着,阎青面皮涨红,口鼻喷出滚滚白气,心脏猛地跳动,泵出哗哗作响的浓稠血液。
刹那间,换过五次的浑厚气血充塞百骸,让他整个身子凭空涨大两圈,右臂劲力节节贯通,大手一张仿似蒲扇,带起一条条尖啸狂流!
与此同时,变得雄壮的身形如龙行大地,一眨眼就跨过四五十步的距离,撞开扬起的泥土!
“这是‘宫龙步’与‘商龙劲’。”
白启眸光依旧沉静,《蛟伏黄泉经》修持越精深,心境越平和。
这一瞬间,他几乎将全部杂念摒弃。
所谓五龙,乃是道丧传闻的“五仙”。
角龙,木仙也;徵龙,火仙也;商龙,金仙也;羽龙,水仙也;宫龙,土仙也。
五龙门根据古老传说,推演出五种上乘功夫,分别为“角龙桩”、“徵龙气”、“商龙劲”、“羽龙掌”、“宫龙步”。
暗合五行变化,相辅相成,环环相扣,极为精妙。
“可惜,你的功夫没练到家。”
白启念头像电光闪烁,见到倾尽全力的阎青祭出杀招,他竟然还有闲心揣摩,如果换成自己出招,应该以角龙桩卸力,运徵龙气,再走商龙劲,双手齐出羽龙掌,足下踏着宫龙步。
五行相生,五龙升天,所向披靡!
但阎青的功力不够,撑不起这一招的繁杂变化!
只能以土生金,平添几分势大力沉!
“不圆满,就有破绽。”
白启心意把一开,威猛无比的阎青顷刻像喝醉的莽汉,密不透风的掌力亦是错漏百出。
他拧身踏圈,毫无机巧的微微一侧,居然就避开那只蒲扇大手。
“躲哪里去!”
阎青自忖气血雄浑,得势不饶人,改换成暴雨倾盆的羽龙掌。
短短三个呼吸,瞬间拍击十九下!
仿佛十九记铁锤砸空,轰得气浪狂涌,周遭空地一片狼藉!
看得众人都是心惊肉跳,哪怕铁打的人像,也要被锤得稀巴烂!
“不对!”
可大逞威风的阎青却眉头紧锁,任凭他施展浑身解数,就是挨不着白启半片衣角。
那道挺拔身姿脊柱抖动,给人一种时隐时现,时大时小的古怪错觉,无论如何都擒拿不住。
心思一沉,阎青好似发现什么,瞬间被惊出冷汗。
因为白启所用的身法,赫然正是五龙门秘传!
“隐介藏形!这是宫龙步!”
“我说过,你功夫还行,但不够深。”
又是趟泥般的步子一踏,白启闪开悍然压下的刚猛掌力,五根手指如羚羊挂角,轻轻扣住阎青肩膀。
“要遭!”
这个动作再轻柔不过,却骇得阎青亡魂大冒,脸色惨白。
他咬紧牙关,猛然踏地借力,硬生生踩进泥土寸许深!
轰!
好像平地炸起惊雷,摇得两旁武馆簌簌落灰,脱下大块墙皮!
其人身子好像铁打铜铸,块块筋肉绷紧成团,即便是刀剑砍上去也难留下伤痕!
“晚了。”
白启面无表情,通文馆五部大擒拿,最擅长的就是分筋错骨,朴实无华的一撕一扯,配合他换血十次的可怖巨力,哪怕一头七八百年气候的大妖也得被撕碎扯烂!
“不、够、深。”
当这三个字传进阎青耳中,他就感觉到一股强烈剧痛!
滚热血液如泉涌,染红半边身子!
血肉糜烂,大筋崩断!
两边肩膀以下,裸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茬子。
“嗬嗬……伱怎么学会的?”
阎青呼吸大乱,一身雄浑气力像戳破的水囊悉数流散干净,甚至无法站稳。
他两腿蓦地弯曲跪倒下去,眼睛却死死盯住轻描淡写扯断自己一双胳膊的白启。
输给宁海禅的徒弟,可能尚在意料之中,但败于五龙门的自家秘传功夫,委实是没有想到。
“告诉你一个今夜过后,义海郡人人皆知的秘密。”
白启语气平静,两根手指并拢,朝着阎青脑门戳去:
“宁海禅的亲传徒弟,乃天纵之才!”
嗤!
劲力迸发,如箭穿颅。
“天纵?”
阎青眼神一滞,身躯好像软了,生息断绝就此扑倒。
“这就是清账么?”
白启学着师父背起双手,衣角翻飞间,跨过这具尸体,继续往前。
路过那间空荡荡的五龙门武馆,他转头看向端坐大椅的老者,咧嘴笑道:
“老东西,恭喜你又死一个徒弟,门派香火从此彻底绝了。
对了,记住我的名,好带到地底下。
黑河县,白启,白七郎。”
一身武功废尽的断臂老者紧紧咬牙,咯嘣作响,渗出血迹,却愣是挤不出半个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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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老弟就撑了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