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丛红枫之中,忽然转出一抹淡蓝色的身影。那人眉色青黛,双目微翘,似笑非笑,流动的眼眸像是一泓秋水。
陈秀的心猛地一揪,脚步顿时停下。
那人缓缓地走近,直到陈秀跟前方住了脚步,浅绯色的唇角噙着微笑,令人想到秋日里温暖的阳光。
“阿绣?或者,我应该叫你陈氏阿绣。”谢燕文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润动听,宛如春日的雨滴从屋檐滑落,滴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清润温暖,叫人一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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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三郎。”陈秀自知无法再掩饰下去,索性跟他打招呼。
“你还好吗?”谢燕文温和的看着她。
陈秀淡淡的苦笑,又点点头,说道:“无碍。有劳谢三郎挂念了。”
“阿绣,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可好?”
这样淡然的她让谢燕文有些无所适从。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贵女没有见过,像阿绣这样的身份,他根本无需陪着小心。只是面对她的淡漠,他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痛楚。
他不想跟第一次见面那样激怒她,只想与她安静的说几句话。
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可好?
这一声询问像是一枚石子,砰的一下投入到陈秀的心湖中,激荡起层层涟漪,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世里,他也曾这样问她,然后拉着她的手从谢家后花园的牡丹丛中走到了紫藤架下。
那么明媚的春光里,他拥着她在紫色花障里缠绵,在她耳边说她是他的红颜知己,是他一生都割舍不下的人。
他还说阿敏嫁入谢家五年无所出,他想让她为他生育孩儿,她是媵妾的身份,所出孩儿可与嫡出一样,享有家族中该有的权益。
那时她是那么幸福,觉得自己这辈子就算是为了他死也值了。
可是后来,等到真的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的明白,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永远也抵不上公卿士族家铁一样的规矩。当家主母想处死一个妾室,根本无需什么理由。
可那时的三郎究竟在哪儿呢?他知不知道为他孕育了孩儿的自己是被他的嫡妻一棒一棒打死的呢?
一尸两命,自己死后温润如玉的谢三郎是什么反应呢?
陈秀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上一世与自己纠缠了五年的男子,心底的疑问渐渐地扩大,成了她此时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谢燕文温润的目光迎着陈秀,看着她呆呆的样子他的心底有些疼。缓缓地伸出手去握住交叠在腰间的双手,刚要说什么,却被她忽然间甩开。原本痴然的目光中一瞬间惊慌失措,甚至往后退了两步,那样子对他是避如蛇蝎。
“阿绣,为何如此怕我?”谢燕文拧了拧眉头,再次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白皙柔软的手指握在手中,指腹在她掌心里轻轻地拂过,惊讶的发现她的手心里竟然有一层薄薄的茧,“阿绣,你的手……”
“谢三郎,”陈秀再次把手抽回来,侧身向着旁边的一组石桌石凳走过去,“有话就请坐下来说吧。”
谢燕文忙跟过去在她的一侧坐下来,看着她妩媚的侧脸,他微笑着问道:“阿绣这次还想去彭城么?”
陈秀笑了笑,说道:“还没想好。”
“彭城处在晋赵交接之地,随时都有战乱发生,很不安全。不适合长期居住。”
“三郎怎么知道我要在彭城长住?”
“王九郎因为婚事被他的父亲禁足,阿绣不辞而别,难道只是暂时离开建康?”
陈秀轻笑着转过脸来,看着谢燕文那张魅惑的面孔,问道:“请问,这件事情跟三郎有何关联?是三郎一力促成王谢两家的联姻?目的是要将我从九郎身边驱逐?”
谢燕文微微苦笑:“自从两年前王老夫人的寿宴上与阿绣见第一面,阿绣便对我很是敌视,我一再反思,自己并没有得罪过阿绣。后来才明白,阿绣对我的恨竟是由爱而生。”
陈秀原本淡然的听着,心思飘渺并没准备把谢燕文的话放在心上,然这句话着实吓到了她,她忽然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忙转过头去咳嗽起来。
“阿绣,你怎么了?”谢燕文自然也知道是自己的话吓到了她,但还是要若无其事的伸出手去替她捶背,“是着凉了吗?这石凳太凉了,不如我们去屋里说?”
陈秀咳嗽了两声理顺了气息,忙摆手说道:“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呛到了。”
谢燕文轻笑:“是不是我的话吓到你了?”
陈秀转过脸来看她,因为咳嗽她的脸上一片绯红,怎么看都像是少女的羞色,“三郎,你的话的确匪夷所思。我们见面不过两三次,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谢燕文的手伸入衣襟内,拿出一张薄薄的绢片递到陈秀的面前,柔声道:“阿绣,这是你写的字,对吗?”
陈秀接过来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阿绣,你的字练了多久,才能跟我的字如此神似?”
他说神似,而不是相似。
陈秀忍不住苦笑。是啊,上一世里,她每日都偷偷地临摹他的笔记,一练就是五年。五年的光景,她的字跟他的字不分真假,已经到了神似的境界。
为了此事,王博还曾经一怒之下逼着她临摹他的字,让她改了这一手潇洒飘逸的好字。
可是,五年的光景不是一句话就抹去,也不是被王博捏着手腕练十天半月就能改掉的。
陈秀微笑着看着谢燕文,他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温润如玉,才华横溢,是士族女儿们心中的情圣。
他写的一手好字,曾让建康城中士子少女们倾心临摹。就是这一世,许多贵族女儿的闺阁之中也会收藏一两张他的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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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痴然渺茫的目光,谢燕文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必然是爱着自己的,她这样做必然是有苦衷。许是她的家族,也或许是王博从中作梗。
只是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便一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于是他伸出手去再次握住她的手,低声却坚决的说道:“阿绣,我想,若是没有深深的爱,你是不会做到这些的。”
“三郎。”陈秀这次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收回了黏在他脸上的目光,微微别过了头,低声问道:“那么,阿绣请问三郎,你心中的深爱到底是什么呢?若你真的深爱一个女子,你会为她做什么?”
谢燕文低低的笑了,他身子前倾凑近了陈秀的耳边,低声说道:“上天入地,倾尽所有,只为博她红颜一笑。”
“呵……”陈秀笑了,“三郎果然是痴情男儿,不愧是建康城里百千贵女心中的情圣。”
“阿绣……”谢燕文被眼前灿烂的笑脸晃得花了眼,一时间情不自禁要把她纳入怀中。
“可是三郎。对于阿绣来说,上天入地,倾尽所有,并不是我之所求,我所求的,只是我的情郎只爱我一个人。我要他一生一世只属于我一个。没有美俾,没有妾室,而我是他唯一的妻。”
谢燕文的笑容渐渐地收敛,好看的眉尖微微的蹙起来。
“三郎,你与阿敏已经有了婚约。”陈秀自嘲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若是能与阿敏退婚,然后娶我为妻,并发誓一生不再纳妾,我便跟你走,天涯海角绝不回头。”
谢燕文的手渐渐地放松,又慢慢地抽了回去,他呆呆的看着陈秀,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秀淡然一笑,她自然知道谢燕文做不到这些,别说终生不纳妾,便是跟贺敏的婚事也绝对退不得。
这便是命运,是他们这些士族公卿之家嫡子嫡女的命运。
就像谢瑛和王博的婚事一样,这都是他们的命。
他们这些人是绝对不会违背家族的安排的,他们的一切都属于家族,离开了家族,他们什么都不是。
什么山盟海誓,只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笑话罢了。
陈秀在慢慢起身的那一刹那便已经明白,上一世里,就算谢燕文是真的深爱自己,就算他也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儿是他的骨肉,就算他知道自己是被诬陷的,他也不会阻止贺敏把自己打死。
男儿口中所谓的深爱,不过如此。
陈秀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了小小的禅院,把谢燕文一个人留在那里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宛若石雕。
回到小禅房后,陈秀便叫明珰拿了笔墨来,她跪坐在榻几跟前沉思片刻,便提笔给王博写了一封书信。
之后把书信用蜡封好,交给明珰,说道:“你想办法把这封书信送到九郎的手里。”
明珰拿了书信,立刻高兴地应道:“姑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陈秀淡笑,果然,这丫头的心里还是想着自己能跟王博和好如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