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陈半鲤与姜淮宁的第一次相见以来,除了那个晚上他曾在她眼中看见过生动的情绪,余下的时候她的眼中总是波平似水,淡然到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事能改变她的心志。
一直到此刻。
姜淮宁檀口微张,失血至灰粉色的嘴唇呈现出一个很没有形象的弧度。陈半鲤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愕、意外、疑惑,但那疑惑显然不是针对他所说的话的。
她垂下如帘的睫毛,沉默了一会。终于她抬起头来,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半鲤本不想回答她,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出来的太快了。”
这说的是他遇刺的那个清晨,当他去敲姜淮宁的房门时,仅过了很短的片刻她就推门而出。那样短的时间完全不够她穿衣服梳妆,但是足够她吩咐一件事。
比如让人去某个房间抢先杀死某个人。
“我数了一下,从我的房间门口到你的房间门口大概五十步,大概需要三十息。而你用了足足五十四息才走完那段路。”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了?”
“差不多。”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陈半鲤想了想,道:“宁君夜的态度太奇怪了。如果你与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样不和,那你没有任何道理让他加入这次任务。”
“原来是这样啊。”姜淮宁看着面色平静的青衣少年,心情复杂。
“那我只能理解为,他的态度是为了掩饰某些东西。你让颜柏生前一天故意与我发生争端,然后让宁君夜表露出对我的敌意。这样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会怀疑你,只会觉得和宁君夜有关。宁君夜今天没有进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姜淮宁没想到他连这件事情都注意到了,神情微凝。
“因为他根本就对这里不感兴趣,甚至他有可能早就从某些渠道得知这里其实是连青的洞府。”陈半鲤摇了摇头。“这样说来云乐县的县令也有问题。”
“我说的对吗?”
姜淮宁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对。”
云乐县中有问题是她在进入到这里后才想到的,
“那么请问,殿下为什么要杀我呢?”
又是沉默。
天光照下,炙烤着路上的碎砾和灰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良久,姜淮宁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出现在京都的时机太巧了。我的天赋血脉让我对神识非常敏感,正巧那天你出现在了我的马车前,让我感知到你的神识的特异之处,正巧我因为某些事情一直在追查神识方面的问题,这一切都显得太巧合了。如此想来给你安排行程的那人就是想让我看见你,他知道我在追查某些东西,于是把你放在了我面前。”
这次轮到陈半鲤沉默。
“正常人的神识由其先天神魂决定,故而除了极少数神魂血脉特异之人,大部分人的神识特性其实殊途同归。但你不同。我很确定你没有天赋血脉,因为你的神魂就是普通的人类神魂,没有任何特殊色彩。但你的神识拥有着远超于强度的凝练程度,凝练到游心境的人都远远不如。这不是什么先天特异可以解释的,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说你一直在追查某些事情,是什么事情?”
姜淮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自闻人沁被传送走到此刻并没有过去多久,但这场对话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无话可说,有时候是说不出口。
陈半鲤很讨厌这种沉默,寂静地让人感觉很是孤单。
但他还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声音微哑开口道:“施家此次有一名女子前来,你知道吗?”
施百合是当代施家家主亲弟弟的女儿,姜淮宁自然知道。
于是她明白了陈半鲤的沉默。
陈半鲤转过身去,抬起头盯着不真实的天空,声音平静到几乎呆滞道:“继续。”
下一刻一道涟漪在他面前荡起,他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回头。
漫天流光摇曳,美丽之中是森然的杀意。无数光流轰击在青色光罩上,泛起的涟漪仿佛无数朵莲花开在了光罩之上。
无心的脸色苍白,就算他十六岁见照后境,是人族不世出的修真天才,就算他禅心如水,真元浑厚至极,精通无数佛法,但他毕竟只是见照后境。净土是佛教中极为强大的守御法门,消耗自然极大,何况他还要护着那两名寒山书院的书生,澹台河的焦土大阵自有循环,隐合天地真气运转规律,对他本身自然也是有消耗,但要远远小于无心的消耗。此消彼长之下,眼下的局势此时仿佛玄教神话中那个在山坡上推着巨石的巨人,只待他脱力倒下,无心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走向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澹台河站在数道光流的守护之中,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他的眼神并没有放松,而是紧紧盯着青光中面色仍旧平静的无心。他自然不会认为局势就会这样发展下去,无心是大祭司点名要杀的人,虽然年轻的有些过分,但绝不可能就这般好杀。
他的心神始终放在这座大阵之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会沿着那些光流反馈到他的识海之中。光流不断轰下,某一刻,也许是当左边那名书生握住袖中的法器,准备放手一搏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一动。
自然不会真的是因为那件法器的气息,而是在他的感知里,焦土大阵的某一处的数道光流突然扭曲起来,形状仿佛水面上的涟漪。
怎么回事?
他的神识迅速落到那处,接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名神色漠然的少年出现在了那处。他衣衫略有破碎,沾着些鲜血,看着很是狼狈,但又偏偏没有狼狈的感觉。
无论是狼狈,或者整洁,终究是普世的形容或者修辞。但那名少年此刻给人的感觉已不在世间。他站在那里,却又好像不在那里。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漠然,仿佛亿万年后的冰原,毫无生机,只有朔风自冰面之上刮过。
看着这少年,澹台河的神色逐渐凝重。此次进入连青洞府的魔族之中,他的修为最高,神识也是最强,相较于其他已经死去的魔族,他隐隐感受到了那少年单薄身形下近乎海潮般汹涌不息的狂暴真气,那真气的强大与狂暴让他暗暗心惊。
这少年看相貌与那无心差不了多少,人族年轻一代何时出现这种强者了?仅看真气雄浑程度他已经有游心中境的水平,更不用说那真气无比压抑,仿佛暴风雨前几乎要压到海面之上的厚重乌云,蕴含着让他神色无比凝重的狂暴气机!
他想到了大祭司说过的那个陌生的名字。
好像是叫...陈半鲤吧?
但他不是就定魂初境的修为吗?
不待他思索更多,沧溟剑已经出鞘。陈半鲤单手举长剑过顶,剑尖遥遥指天,幽蓝的剑身反射着无数流光,美丽诡异,下一刻那无数流光忽然开始燃烧,化作了最狂暴的光与热!
自然不是焦土开始燃烧,而是那柄剑,北冥玄铁所铸的剑身在此刻仿佛突然开始融化。
不,那不是融化,那是某种超越物质转化过程的玄妙升华,无尽寒气一瞬间化作无穷的热量,于漫天流光中点燃了一轮太阳!
流光再美丽,终究不过仿佛漫天繁星。
繁星之光,焉能与皓日争辉?
无心也注意到了异变,就连那两名书生也注意到了,焦土所化的暗沉天幕开始燃烧化作灰烬,灰白色的天光重新照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