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云很早就认识了梅时雨,在他八岁、十二岁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把梅时雨的模样刻在了心里,他这一生中所接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几乎都来自于梅时雨的馈赠。
李停云知道,这份馈赠并不独属于他一个人,梅时雨只是习惯以善意待人,他俯身帮助过许多人,他向许多人伸出过援手,李停云只是其中一个,并无特殊,所以,他不会格外留意,也不会印象深刻。
而且,他们从前见面的那几次,碍于李停云年纪太小,或者他故意遮掩容貌,又或者不化骨只有骨相没有皮相,再或者剑灵一团虚影没有五官……反正,由于各种各样的意外状况,李停云其实从未和梅时雨坦诚相见过。
但是,梅时雨竟然从来没有过怀疑,甚至一点点端倪都看不出来,还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李停云猜想原因,也只能说梅时雨记性不好,尤其不认脸,自己又藏得那么隐晦,能叫他看出来才真见鬼了。
梅时雨道:“若真如你所说,你不认路的话,平时又是怎样找到魔渊去的?”
李停云道:“这有何难?抓个阴差,让他带我去。或者闹出个大动静,把鬼王招来,让他请我去。”
梅时雨心道:好吧,这方法,也只有你一个人适用了。
由于俩人都以为对方才是“领路人”,于是就这么互相推搡着、稀里糊涂地走到了僻静的死胡同,这地方出奇的安静,半个鬼影都没有,当真如李停云所说的那般“鸟不拉屎”“鬼都不来”。
俩人正准备往回走,忽见头顶绽开一簇烟火,照亮了榷场半边天际。
说是烟火,但又好像不是,因为那炮仗放得不像正常的烟花爆竹那般响亮炸耳,动静虽大,但却闷闷的,像是铁锤砸在鼓皮上,分外低沉。
远处传来阵阵欢呼雀跃的声音。
紧接着,一簇又一簇的“烟火”在天边绽开。
榷场虽然热闹,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烟火、杂耍之类的表演,看样子,他们正好赶上了万鬼欢腾的“喜庆”日子,也许这日是某位鬼王正式上位的纪念日,也许这日是这座城池竣工的好节日,也许这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纯粹就是民间高手街头卖艺,吸引人山人海簇拥观看。
梅时雨道:“哎,看到了吗?那里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啊。我们这是南辕北辙,相去甚远了。”
李停云道:“我可以带你过去,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梅时雨又不信他了,“这距离可一点都不近!就算是御剑飞行,也不可能眨眼间就飞过去,至于缩地成寸、遁地潜行之类,比御剑还慢,就更不行了……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方法?”
李停云道:“当然有,你想见识一下吗?”
梅时雨见他说得如此肯定,眼睛一亮,道:“好啊。”
李停云笑道:“那就……得罪了?”
客套一下,话音一落,梅时雨腰间便多出一条手臂,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被捂住了。
转瞬间,耳边轰然震动,人声鼎沸,俩人前一秒还身在暗巷之中徘徊,后一秒便已身处闹市街头,天涯咫尺,近在眼前。
李停云撤开自己的手掌,梅时雨视线恢复光亮。
正巧,随着一声轰天震地的响动,一簇极其盛大、极为壮观的“烟火”在他头顶那片天空爆炸开来,漫天彩烟,火树银花,照彻久不见天日的冥府长夜,拥挤的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与欢呼。
如此震撼的场面远非言语所能表达,在那一刻,梅时雨的眼眸中落满了无比璀璨、无比明亮的点点星光,他只知仰头看天,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身体已经抵在了李停云胸前,他却浑然不觉。
眼看着天上“泛滥成灾”的流光变成尘屑,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梅时雨生怕溅进眼睛,忙不迭抬臂遮挡、侧身低头,一转身,就撞进了李停云怀里。
他心下一惊,抬头,正好与李停云四目相对。
天边即将逝去的光耀照亮了那双漆黑的瞳仁。
李停云那张白到发冷的脸上晕染开了淡淡的暖意。
梅时雨恍惚不敢轻信,他竟在李停云眼底看到了一丝柔和……是错觉吗?一定是错觉吧!
可他身上沉静的气质,一点也不像装出来的。
毫无防备、没有界限。
梅时雨动了动唇,想要说话,但周遭人声嘈杂,瞬间淹没了他的念头。
谁料李停云倾身侧耳,问道:“你想说什么?”
梅时雨大声道:“你捂着我的眼睛,我都没‘见识’到你是怎么过来的!”
李停云失笑道:“其实……就算你睁着眼睛 ,也见识不到的。因为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瞬移’步法罢了,目之所及,瞬间可抵,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梅时雨愕然看着他的眼睛,俩人离得太近了,他几乎能在李停云波澜不惊的眼瞳中,看到自己快要惊掉下巴的倒影。
瞬移?这是瞬移?!
哪门哪派的“瞬移步法”有他这般夸张???
在梅时雨的认知里,“瞬间移动”只适用于近距离改换位置,一般不出十丈、二十丈范围,最多三十丈,就已经是极限了。
李停云这般“目之所及,瞬间可抵”,算是把瞬移步法练到炉火纯青……不,是已经练到炉子都炸掉的地步了!
全然超出了常人的认知。
偏偏他还说什么“普普通通”“没什么神奇之处”。
他这可真是在炫技了!
梅时雨又问:“你这套瞬移步法可有名字?我……我可以学吗?”
李停云道:“有名字,叫‘摘星步’,其实就是在你们道玄宗‘北斗罡步’的基础上变化而来的,你可以学,但没必要。”
“这套步法有个致命弱点,只要你倒行‘北斗罡步’,那么使用这套‘摘星步’的人,是不可能追上你的。”
他轻而易举地就戳破了自创功法的薄弱之处,并对梅时雨道:“不过,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日后还可以给你仔细讲解。”
梅时雨道:“这么说的话,我以后要是想离开你,你也不一定能追上我了?这可是你自己把弱点暴露给我的,你就不怕我逃掉吗?”
李停云道:“没关系,你可以试试。”
梅时雨听他语气不对劲,哼道:“……就知道你在骗我。”
李停云却道:“不,我说的是实话。你想逃就逃,姑且一试。”
如果他真能逃走的话,最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李停云既不知道留他在身边,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伤害他,也不知道放任他离开,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纠缠他。
他对梅时雨真的是……进退两难。
李停云自觉有病,病得还不轻,于是笑了一声,便直起身,不多说了。
少顷,梅时雨拉住他的胳膊,拉低他的身子,附在他耳边说道:“李停云,你喜欢热闹吗?”
李停云闻言一怔,平心而论:“不喜欢,太吵了。但今天例外。”
梅时雨笑了,说道:“我也不喜欢这么吵闹,但我也觉得,今天好像不太一样。这里虽然闹哄哄的,我却很开心,也想去凑凑热闹……李停云,你难道不想知道人群里面究竟在表演什么吗?我们刚才看到的,似乎并不是普通的烟花啊……”
眼前人头攒动,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虽然都是些死了的人,魂魄清凉,没有呼吸,但胜在数量多、气势足。
这么多“人”暖场,叫起好来都很卖力,乃是货真价实的“鬼哭狼嚎”,扯嗓子喊再大声、叫再多遍也不会嘶哑,因此现场氛围十分狂热,人声鼎沸,“人气”旺盛。
梅时雨自知是后来者,就别想挤到前排看热闹了。
李停云个头很高,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扫视一周,低头对梅时雨道:“你看到那棵柳树了吗?”
梅时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
那是棵参天巨树,按理说柳树不可能长那么高大,但在这种鬼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梅时雨看着那棵柳树,忽然发现那一簇又一簇的“烟火”正是以树冠为中心炸开的,漫天流动的火光顺着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柳树梢倾洒出去,霎时流星如瀑,绚烂缤纷。
火花怒放,天边骤亮,人声随之顶上高潮,梅时雨只觉耳朵都要震聋了,他看不到人群中央是什么状况,也不知这一阵接着一阵的“烟火”是怎样造出来的,心中十分好奇,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张望。
耳边传来“咯咯”笑声,梅时雨扭头一看,看到一个小小的女童被一双苍老的大手举了起来,老爷爷把女童举过头顶,让她两腿分开其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热闹。
只是,老人本就体态佝偻,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摇摇晃晃险些摔倒,梅时雨匆忙施了个小法术,使得女童平稳落地,老人也没有闪着腰。
一老一少差点闹出“事故”,不敢再挤上前去了,只好黯然离场。
梅时雨见此情景,无端生出许多感慨,民生多艰,这相依为命的爷孙俩人,生前怕是也不好过吧,他正想得出神,忽听李停云在他耳边说道:“人群里面,是在效仿人间的‘打铁花’。”
梅时雨被他拉回思绪,问道:“打铁花……是什么?”
李停云道:“一种民俗节目,先用熔炉把生铁烧成铁水,再把烧红的铁汁盛好,照准柳树用力击打出去,从而造成烟花飞溅的效果。只不过,榷场打的不是铁水,而是……”
梅时雨道:“而是什么?”
李停云没有回答,俯身一把托住他的双腿,一侧肩膀垫在他的臀部,伴随着梅时雨的一声惊呼,李停云竟将他直直地抱了起来,不,是扛了起来,嘴里喊道:“再次得罪了……你自己看!”
他两次“得罪”,两次都没有歉意,说抱就抱,说扛就扛,梅时雨已经习惯他一惊一乍了,但却没有习惯他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惊魂未定地坐在他左侧肩膀上,视线瞬间拔高,脸也瞬间红透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被这样举着、举这么高?!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快点……李停云,别人都在看我们,好丢脸!”
梅时雨重心不稳,腰肢乱晃,李停云伸手扶在他腰侧,说道:“你管他们做什么?被人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你觉得丢脸的话,待会儿散场的时候,我把他们都灭了,不用担心。”
梅时雨连忙说道:“不,不丢脸!你别动不动就要杀人灭口……哎,算了,不说了。”
他一只手抓住了李停云扶他腰侧的那只蹄子,另一只手则胡乱地抱着李停云的脑袋,后来又掐着他的脸,再后来扯着他的耳朵……反正怎么摸都不是地方,最后只好按在他肩膀上,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才终于咽回去。
李停云被他乱摸、乱揉、乱掐一气,竟一点也不恼,笑着问道:“怎么样,你看到那是什么了吗?”
梅时雨微微睁大眼睛,天,那是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