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兼并的事情进展很快,张晨几乎是被聂总他们推着走,不过一个礼拜,就在群英服装厂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举行浙江半亩田服饰有限公司兼并杭城群英服装厂的签字仪式。
这一天,群英服装厂的全体工人和退休工人,几乎全部到场,群英服装厂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热闹。
原因是聂总和鲍书记,今天带了钱来,来清旧账,把原来欠工人和退休工人们的工资和应付的医药费,在会议结束以后,一次性支付完毕,从此,在场的所有人,就和二轻总公司无关了,二轻总公司只是还担负着,监督张晨他们执行协议的义务。
虽然到了九三年,整个社会,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已经和前几年天差地别,什么国营的全民的大集体的集体的街道的,还分的那么清楚,差一个级别,走路的时候下巴往上翘的程度就不一样。
但一夜之间,自己就从一个大集体的工人,变成了一个私人老板手下的工人,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人还是感觉有些受不了。
当场就有人闹起来,柳主任也参加了今天的签字仪式,他站了起来,先是缓声说,我们今天举行这个仪式,也是为大家找出路。
“什么出路,就是把我们卖给资本家吗?”有人叫道。
“哪个资本家?”柳主任问,“在我们国家,根本就没有资本家,私营企业,也是我们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补充,这是中央文件说的清清楚楚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私营企业,还不就是资本家,就是要来剥削我们工人阶级。”那人继续叫道。
柳主任笑道:“哟,你这帽子,还定的蛮大,来来,你告诉我,你这一个月,做了什么,你有什么好让别人剥削的,你说出来。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你上个月如果没有迟到早退,你的工资,二轻公司都不要发,我柳成年来发,你出来讲,你有没有做到。”
会场上鸦雀无声,那人努了努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才说了一句:“又不是我一个人。”
柳主任扫视了一遍下面的人,继续说:
“我这个人,也不怕说丑话,我就把丑话告诉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是个宝,还剥削,你们知道,人家张总自己有厂,工厂的业务忙得不得了,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你们这一个厂,为了促成这件事,你们知道老聂和老鲍,做了多少工作,人家才同意来接手的。
“被兼并以后,根据协议,你们的工作权,张总会保障,但是,如果你们有谁觉得你自己本事大,待在这厂里委屈了,要么和前面那个人说的,不想让资本家剥削,那你也有权走。
“我再说句丑话,你走了,张总只会松口气,他心里只有巴不得,保障你们的工作权,保证退休工人的工资,才是在这次兼并中,政府一定要戴在张总头上的紧箍咒,也是他对政府和全体工人的承诺,他不得不遵守,你们把这个搞搞清楚。”
“我不管厂是谁的,只要能保证我每个月拿到退休工资,不要像现在这样,钱塘不管,仁和不收。”有退休工人叫道。
柳主任看了看张晨,张晨说:“不管是在职的,还是退休的,每个月的工资我敢保证,肯定一天都不会迟发,要是迟一天,你们就来找我,把我的办公桌掀掉。”
“看到没有,张总的保证靠不靠得牢?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柳主任叫道。
下面,虽然还有人叽叽咕咕的,但也不敢大声地反对什么。
签约仪式结束,柳主任带着聂总和鲍书记,还有原来群英服装厂的赵厂长先走,今天所有人里,最开心的就是这个赵厂长,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公司等待重新安排工作了,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张晨送走了柳主任他们,他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站在那里,心里反倒是万分沮丧,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高磡上,这么多年,他逃避着不想当老杨和冯老贵,结果,自己现在和冯老贵有什么区别。
工人们领完了工资,也都回家吃中饭了,等到下午,这里就不再是上午的情景,只有十几个人还来上班,来了也都是坐在车间大门进去的门厅里聊天。
张晨走过去,没有一个人理他,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更没有人把他当成老板。
张晨走到车间看看,原来还有几个人在干活的车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二楼他连上也懒得上去,他知道肯定是一样的情况。
张晨从车间里出来,重新经过那堆人的身边,终于有人叫了一声:“老板,你是哪里人。”
“永城。”张晨说。
“瓜老儿(乡下人)。”张晨听到有人用杭城话,轻声说了一句。
他不以为意,走出门去,瓜老儿就瓜老儿,只要你们能永远保持你们城里人的高傲,然后继续饿肚子就可以。
张晨穿过球场,看到老万和吴朝晖正用锯子,在锯那块独存的篮板上,那一枚独存的螺丝,这是张晨让他们干的,他担心不要自己刚刚接手,这篮板就掉下来,砸到人,自己他妈的已经够倒霉了,可不想再碰到这种倒霉的事。
螺丝已经生锈,用扳手扳不动,所以老万和吴朝晖,就只能用锯子,把螺丝锯断。
张晨走进了办公楼,第一个办公室,还是围着几个人在打牌,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办公楼里,只有这个办公室的吊扇还是好的。
张晨在门口站了一会,那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继续,也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其实张晨这一个星期,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他们早就知道他将是这里的老板,现在已经是了。
张晨来这里是为了和赵厂长办交接,交接也没有多少事情,不过是把企业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还有房产证、土地证等等交给他,另外还有印鉴交给他。
赵厂长和他说,设备的台账,还有库存,你派人过来清点交接一下,张晨虽然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这种破缝纫机,多一台少一台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派魏文芳来走了一下形式。
厂里的财务继续留任,也没有什么账目交接的问题,账上还有三百七十五块三毛五分,赵厂长和他说,从我到这里当厂长以后,财务上从来没超过三千块,你要查账也可以。
赵厂长说这话时,带点挑衅的口吻,张晨差点就给他一拳,心里在骂,你他妈的,一个厂长,把工厂搞成这副鬼样,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种人真是欠揍。
账当然是要盘的,但不是查赵厂长,而是盘应收应付,结果应付的还比应收多了一万两千多,又是一笔多出来的开支。
张晨觉得,在这个鬼地方待得越久,就越是心里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