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入秦,寡人未能敛衽相迎,惭愧之至。”赵政刚在三公处敬了一圈酒回来,正打算往九卿处走,远远瞧见李斯带着他进来,立即离座相迎。
韩非进来时远远就见他一身玄色织锦常服立于群臣间,不着朝服,不戴冕冠,除去腰间一枚配玄色绦带的玄鸟白玉佩显示着他尊崇的地位再无多余配饰。然而这样干练的装束放到他的身上,却沉淀出浑然天成的古厚浓重,望之依旧巍然而神穆,不失半点人君风范。待他主动迎过来,近观更是觉心折不已。
人说秦王能恭敬下人,礼贤下士果然不假。
恍然间韩非想起多年前见到他那个王侄的景象,除去秀而不实,再找不出任何形容他的词来。韩非不禁有些唏嘘,纵然韩国这些年没少在秦国这里吃苦,但身为韩公子的他见着这个秦王,却还是忍不住由衷地赞一声好。
若是韩国也有这样的君王……
被师兄李斯推了一把,韩非方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没行礼,倒让人家做秦王的先拜了一拜,十分歉疚,忙肃了神色振袖道:“韩非……见……见过秦王。”
赵政耐心地等着韩非话说,不因他说话口吃有半点轻视,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把他扶起来。若是尉缭李斯他们赵政一定不等他们行完礼就会直接道一句“免礼”,只是韩非说话异于常人,直接打断恐让他尴尬,这才一反常态等他把话说完,把礼行完。
韩非不知道他的习惯,尚还没发现这个小细节。倒是一旁的李斯眼明心细,联系到师弟在韩国的遭遇,心中感慨万千。尤其是暗暗庆幸自己得到这样的君王赏识,有机会一展此生抱负。
“今日先生算是赶巧,这宫宴倒似为你洗尘一般,里面请。”赵政亲自引他走到最右上的位置坐下,又向众臣作了一番介绍。念着韩非口齿不便,赵政尽量为他挡去多余的交谈。
他先天口吃,说话极慢,某些地方吐字艰难更是一字一顿,但他并不因此自怨自艾,说话口吃配上大方雍容的名士风度,仅仅几句寒暄也给众人留下一种“此人心志极坚”的好印象。
安顿好他,赵政方才折回自己的座位上,见人齐了,拍拍手示意乐师们可以开始奏乐。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三声大鼓鸣响过后,钟罄声悠然而来,旷远悠长的引子飘然入耳,引子奏毕丝竹管弦之声层层而起,逐渐汇成一首盛大的宫廷乐章,乐声直随青云而上,震彻九天。
韩非看着席间君臣相得,觥筹交错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依稀记得自己多年前也曾在韩国参与过这样的宴会,只是表面上也是如此热闹,其实细细想来,都忙着勾心斗角,为君者时时监视着臣,为臣者时时警惕着君,酒不能尽酣,饭不能尽饱,不可同日而语。
“先生是第一次来我秦国,不必拘谨。”席间赵政也不忘时时关照韩非这个客人。
韩非拱手称谢,顺势站起来敬了他一回酒。其间没用任何溢美之词,却因性情真素令赵政大为欣赏。
一旁的蒙武看他吃东西太斯文,粗声粗气地说道:“大王说得是,先生不用客气,捡大块的牛肉咥,管够,可别学那边那人。”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道:“倒是忘了,你们山东列国管这叫‘吃肉’,我们管它叫‘咥肉’,就是大口才过瘾,请!”
“多……多谢……”韩非叠手道。有感于秦人的慷慨任气,他果真在蒙武说完之后放开束缚吃起来。只是毕竟是公室所出的公子,吃相仍然比蒙武斯文不少。
被莫名其妙地点名并充当了负面教材的“那边那人”闻言悠悠抬头,等韩非说完,礼貌性地改跪坐为跪,拱手欠身同韩非行一礼。
适才进来韩非也注意到了他。因为这里只有他和主位上的秦王是不蓄须的,又喜白衣,在一群墨衣间分外显眼。韩非一早听过他的传闻,此时再仔细端详,不由感叹:果然是一身的清水神囧韵,温玉风骨。想着这些,一面向他回了一礼。
待与韩非遥遥打完招呼后,赵高再偏头用纯良的目光看看近旁的尉缭,接着伙同尉缭一起似笑非笑地看向蒙武,齐齐冲他举了下酒爵。
见此情景,蒙武只觉头皮发麻。而且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他今晚不喝躺下这二人是绝不会放过他了。
谁更惨的还在后面,他们底下这些小举动没能逃过大王的眼睛,此时大王竟看着他说道:“今日宴饮可都是用的清酒,这酒蒙师傅当仁不让,不喝个畅快岂非负了佳酿?寡人敬你一杯。”
大王都发话了,蒙武能不喝?忙端着酒爵站起来,连称“不敢”,遂仰头饮尽。
谁知他刚放下酒爵,这借口又来了,家里那两个娃娃在外驻防辛苦了,无奈相隔千里,只能敬他这个当父亲的聊表谢意。得,两个娃娃一人一爵。
喝完,他就看到大王和“那边那人”相视一笑,一副沆瀣……呃……打住,不能这么想大王。果然,得罪谁也别得罪赵内史。可惜现在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
上回一对一地喝没喝过老头子就算了,这回更惨,遇着老头子和内史联手,出师未捷就先被大王灌了三大爵,前景完全是一片灰暗。
宴酣畅饮,酒过三巡,方才还有些拘束没放开的都变得随意不少,或趁兴跟着宫乐节拍敲打杯盏,或拼酒行令,或投壶……
原本赵高正和尉缭一起找蒙武拼酒,不知听谁说了句“蒙氏一门素善鼓筝,都尉今日何不乘兴来一段”。蒙武闻言眼睛一亮,如蒙大赦,满口答应下来,借此从酒局里遁了。
不多时筝取来,赵政抬手让乐师暂停奏乐。
蒙武也不含糊,抱着筝走到群臣中间,席地而坐,三两下校了音,弹将起来。他手指一动,雷霆之音便铮铮而出,似顷刻间雷鸣电闪,风雨大作。
“《风雷引》?兄长这……”赵高一听,既觉有趣,又觉疑惑,既然身边杵着个懂音律的张苍,也不能浪费了,这才看着他出此一问。
时值初冬,人一说话周遭全是白气,但此时有热酒暖身,筝曲助兴,丝毫不觉寒冷。
张苍压低声音解释道:“的确移植自琴曲《风雷引》。此曲为鲁人所作,都尉原是齐鲁之人,自然是熟的。此番将其移植到筝上,好些地方为了配合筝性,便做了细微调整,所以你才会拿不准。”
“原来如此,多谢兄长。”与张苍在一起,耳濡目染在这上面赵高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莫看蒙武平日里看着五大三粗,弹起筝来丝毫不逊,他指间倾泻而出的筝声为在场所有人描绘着一副从风雨欲来,到疾雷烈风,骤雨疏狂的万端变化情景,甚至不少人为他奏出的激越之音所感染,配合着筝曲抚节而歌。
这么一来,蒙武更是豪兴大起,朗声召唤道:“一人弹筝有甚意思?都别藏着掖着,懂音律的抄家伙去,会嚎几嗓子的嚎起来。”顿一顿想起赵政还在,又转头去征求他的同意。
今日这场宫宴本来也就是为了让大家尽兴,赵政自然不会拘着众人,大手一挥直接允了。
秦人豪兴,由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都开始跃跃欲试,会琴的找乐师借琴,会箫的借箫……就连张苍也去借了张琴,挨着蒙武席地而坐。大家各取所需之后,全坐到一起,如此一来,鱼池台上竟是盛况空前。
蒙武若不提这一回,赵高也不会想到群臣间竟有这么多人通晓音律,便是不会什么乐器,秦腔也可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