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重来,你最想弥补的缺憾是什么?】
泱肆已经在这里躺一天了,在一片芦苇荡间,从晨光熹微到黄昏日暮,一动不能动,只有目光追随日光从天边缓缓蔓延过来,照亮她渐趋冰凉的身体,又缓缓隐匿在芦苇花后面,温暖和煦。
夜郎的夏日竟比大北要温和一些,日落西山,候鸟在她身侧停驻又飞走,在水天一色间盘旋,而后,飞往更远的远方。
或许它们亦如她一般无法忍受这浓烈的血腥味吧。
泱肆觉得很累,身上如压了千斤般沉重,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要努力地、努力地睁大眼睛,以此试图去阻止脑子里的意识被慢慢抽空。
而同时又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胸前伤口的血液一起,一点点、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流失。
若是阿烈在的话,断然不会让她如此狼狈地,在此倒地不起的。
她开始胡思乱想,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沉睡。
果真是乱想吧,分明就是阿烈令她如此狼狈的。
泱肆又去想别的,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多年奔赴的沙场、未央宫里不灭的烛火。
又想起儿时的蒲公英、母后温暖的双手、皇兄柔软的微笑。
可惜,她没能力紧紧抓住他们,连思念也只能偷偷埋进心底,无人问津。
哦,差点忘了,除了阿烈。
阿烈素来最懂她。
所以因何会这般呢?
泱肆不愿意去想,也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绕了一圈回来还是忍不住。
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啊,最后竟用这样温柔而又残忍的方式让她死去。
以阿烈的剑法,贯穿胸口的剑伤分明是故意偏离心脏,偏那剑上涂了麻醉散,让她只能这样僵硬地躺着,感受不到疼痛,只知一闭眼就再也没有明天。
温柔的是不让她感到疼痛,残忍的是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若是想要她死,何不直接刺穿心脏?
明明,明明知道她魏泱肆对阿烈是没有任何防备心的。
可是,她竟然又不怪阿烈。
她的心中是平静的。
接旨奉命击退南蛮的那日,那人抬首望着京上夜空中寥落的稀星,破天荒地主动问她:殿下,若有来世,您最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泱肆猜想,许是这即将经历的一场大战让阿烈这般生死无畏、漠视一切的人竟也生出了对来世的渴望。
她亦抬头,仰望阿烈眼底的同一片星空。
没有可能的事情,本宫不会去想。
日子过得久了,她亦开始逐渐习惯这样的人生了。
可是,即便是空谈,属下仍希望,若有来生,殿下定要做个普通人,觅得良人,福寿双全,安然终身。
泱肆怎么也没想到,阿烈会同她说那样的话语,是因为将要取她性命。
在又一次击退了敌军,凯旋回京的路上,用那把她亲赐的无妄,刺穿她的胸口,再无情拔出。
血液滚烫,心却凉了下去。
抱歉,殿下,属下的最后一个任务,是杀了您。
还是那般恭敬又平静无波的语气。
她无力地倒下去,看到那道决绝的背影突然停顿下来,清晨的阳光虚无地照过坚毅的侧脸,目光却是落在与天相接的芦苇荡间。
阿烈的最后一句话:殿下,希望有来生。
阿烈总爱得眺望远方,一起待得久了,泱肆也总会追随那道目光去看一看它主人眼中的世界。
水天相接,清风拂面,光影交叠,漫天的芦苇花飘扬。
她一直都知道,在阿烈眼中,世界是具有色彩的。
心中倒是忽地嫉妒起了来世的魏泱肆,竟这般轻易就得到了阿烈的祝福。
她很平静地去回想这一切,竟然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是的,她太累了,十年的征战生活,剥去了她所有的灵魂和精力。
她竟然在想,自此,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大概又过了许久,泱肆的眼皮愈发沉重,不受控制地阖上,眼前可观的一片天地重影浮动。
就这样,永久地沉睡吧。
恍惚中,似有大风刮过,呼啸着吹得芦苇花又胡乱飘扬,从她的脸颊肆虐而过,迷了双眼。
可能是真的快要死了吧,她突然觉得很冷,连吹到脸上的芦苇花也变得冰冷刺骨,仿似能将她冰冻。
努力转动眼睛,才惊觉这哪是花,分明是雪。
西边斜阳的最后一缕光辉仍在,这边却突然阴云密布,风雪交加,且愈演愈烈,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很快淹没了她大半个身子。
呵。
泱肆拉着最后一丝意识,自嘲一般,从胸口里发出一声轻笑。
虽然她根本就没任何力气再笑出来。
六月飞雪,狂风怒号,冬雪吞噬了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