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你才是猴子摇树,这都是跟你学的。
他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摇树的事。我心里一惊,这老头是越活越妖了,脑子转这么快。
我以前第一次进动物园,去了猴山,就看见一只猴子在那摇树,贾老头说,我后来又去了几次,每次都看到它在那摇,摇啊摇,也不知道摇出个啥。回来后我一直在想,猴子它为什么要摇那个树,是不是树上挂了什么东西,想摇下来,还是说它是想把树给摇倒了,在其他猴子面前显摆自己的力气。每次我想出个结论,下次去我就用心盯着,看我猜得对不对。可是那树上没东西,其他猴子也没谁注意它。我从小想到大,到我变成个老头,猜了好多次,每次猜完去看都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不是的。
我被他勾起兴致,问他最后找到答案了吗。他说有,就在他开始发病手抖,画不了画后,他又去了一次动物园,发现原来那只猴子老死了,摇树的变成了一只小猴子。小猴子力气足,树枝被它摇得颤动不停,像极自己那只抖得停不下来的手。那时候他突然明白了,猴子摇树就是为了摇树,树上没东西,也不求被谁关注。它住在猴山里,要一口气住到死。猴山就那么大,无处可去,不摇那棵树,它又能做什么呢。
老头说完沉默了一会,仿佛触动了心事。我在那晃也不是不晃也不是,就把爪子搭在他肩上,等他说下一句。过了一会,老头突然甩开我的手跳下床,说,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神采奕奕,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动作也跟着轻快起来。他打开柜子,我原以为他要摸出一叠画作,结果却是从一堆破塑料袋后面翻出画笔和水彩,又拿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他拧开水彩在盘上调色,刷刷地搅动色彩,握笔的手奇迹般不抖了。
等到他再抬起笔,周围就彻底静了下来。我看他叉开腿半蹲,背脊挺得笔直,胸口高高鼓起,一口气被他狠狠吸入,又像丝线般从齿间漏出来。他落笔,笔尖如刀锋,颜色沾染白纸,是树皮的浅棕色,老头的手腕稳如磐石,带动笔锋缓缓往上,刷出一树挺直的枝干,中间笔尖一顿,就是一个节子。他笔下的树渐成形,是平时常摇的那棵,仿佛要把东角的树提炼了精气神,抱过来放到纸上。树干挺拔,他也挺拔,作画的样子像一幅画,静谧肃穆。
树干画完,他长出一口气,准备换个调色画叶子,刚拧开水彩,手又开始发抖。平静的湖面被他抖出涟漪,空气中的画纸皱了。贾老头像是突然从梦中醒过来,茫然盯着自己的手。这手抖啊抖,终于画笔落地。我们面面相觑站了一会,他说不画了,散步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知道他散着散着又会往那里去。他的双手一定会搭在那棵树上,十指用力,前后摇晃,唯有这样才能暂时止住颤抖。他活在画里,也活在那棵树里,唯独不在这里。
我在等东角传来曹奶奶的骂声,然后我再过去。可是那个下午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在老头的房间里等着,耳边仿佛听见远处叶子纷纷落下的窸窣声响,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到了傍晚,阿萍见到我时说曹奶奶午睡的时候走了。睡前她和阿萍讲毛姆,说毛姆是个过度聪明以致刻薄的人,看着讨厌又有点可怜。讲完后她说,关于欧美文学,她没有别的要说了。阿萍伺候她躺下睡觉,自己拆下窗帘去洗。老头在窗下摇树时,楼上的曹奶奶已经在梦里走了。
没了曹奶奶的骂声,老头从此变得肆无忌惮,一摇就是小半天,半棵树的叶子都被他摇了下来。这时候我那两个同事就沉默地站在老头两边,像两尊门神。他们身上有心率遥感监测之类的功能,一旦老头身体指标异常,就可以马上把他带走,但贾老头很争气,一次都没让他们出手。过了一周,这股劲过去了,他变得敷衍起来,每次都是手按上去象征性地晃几晃,肉眼可见地对这事失去兴趣。又过了一周,下过一场大雨,他出不去门,断了一天,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往那边去,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他就在床上躺着。我邀他起来走走,去摇树至少可以健身,保持肌肉活性。他说不用了,摇树是一种猴生,躺在窝里又何尝不是呢。
他以惊人的速度衰老,消瘦,饭吃不下,话也不想说。我怀疑他时日无多,趁他还在,赶紧叫他看一眼我的画,给点评价。这几天我在他画的树干上有样学样地添上自己画的树冠,用尽毕生所学,自觉效果还不错。老头一看,嘴里含着的一口饭都喷出来了。他边咳嗽边说,这玩意画得跟鸡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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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可能,我画这树冠观察了几天了,用色饱满得很,怎么看都不像鸡爪。
他说不是鸡爪,是鸡抓,你这树干就不是自己的东西,硬添上个鸡窝似的树冠,看起来可不就跟鸡抓的似的。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开始笑,笑了两声又开始咳,边咳嗽边大笑。我还没顾上反唇相讥,他忽然喷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如纸。几个同事沉默地推门而入,把我拱到一边。他们推着老头的床,当场送进了急救室。
带着遥感监测的AI护工救了老头的命,但也救不了太久。老头八十八高龄,肺部重度感染,刚进急救室就开始昏迷。院里的系统按照规定程序打电话通知老头的家属,他儿子正赶回来,争取见他最后一面。当天晚上我和阿萍在床前陪护,她上半夜,我下半夜,大部分内容是拉把椅子在床边坐着,保持清醒。老头插着气管,身上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线,一半连着监视器,随时观察身体指标变化,一半是些管子,随时准备在数据异常时加大强心剂等药物的用量,延长寿命。我同组拿两个同事在房间另一头像铁塔一左一右立着,等老人咽了气,它们就上来把床单一卷,把人包在里面抬走。
老板说,我的任务是坚持到天亮,天亮了家属就该来了,我要陪家属说说话,展现院里的人文关怀。在那之前我不能睡着,有监控拍着,怕引起商业纠纷。说完他就去睡了。我看他打着呵欠推门而出,竟然没有跟着打。于是急救室里剩下我和床上老头风箱似的呼吸声,还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响。指标尚算稳定,夜很漫长,我坐得脚发麻,起来走走。那两个同事盯着我,他们的眼睛在夜里发光,像某种枭,会录视频的枭。我绕着老人的床走了几圈,假装盯一盯指标,帮他掖一掖被角,在监控下完成护理工作。然后我又坐下,困意忽然涌了上来,我把刚才没打的呵欠打了。
这时房间那头的光灭了,我看见那两个同事的眼睛闭上了。床上老头的眼睛闭着,于是我也把眼睛闭上,现在所有人都在黑暗里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咳嗽,然后是床架晃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老头已经坐起身,手里抓着一张画。是我和他的画。他睁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画看。
说到底是叶子颜色不对,他说,不要用黄色,用绿色打底,加红色调。
我说好,他又继续看,看了一会还是不满意,叫我拿笔来。我手边不知怎的正好有支笔,就递了过去。他接过笔,手一直在抖,几次落到纸上又收起,好像怎么用力都不对。试了几次,他把笔和画一齐递给我,说这画现在归我了,他忘记怎么画了。我说这不叫忘记,你只是手抖,治好后又能画了。他说忘了就是忘了,看完这画,我想不起树长什么样了。这样也好,我这辈子不是画树就是晃树,总跟树打交道,现在我忘记了,我终于不用见它了,我把这辈子熬过去了,以后换你去见了。来,你扶我躺下。
我扶他躺回床上,帮他把被子盖好。他看着我,眼底开始浑浊,嘴角慢慢浮起笑意。我说,坚持住,天快亮了,你儿子就要到了。他说,你是我的儿子吗?我说,我是你的护工。他点点头说,都一样,然后就不再说话,把眼睛闭上了。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老头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所有仪器一齐发出蜂鸣,像送行的礼炮。我拉着他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护工卷起床单带走了老头的尸体,我走出急救室,打电话给老头的儿子,告诉他不必过来,直接转场去殡仪馆。他很大意见,在那头骂骂咧咧,但我没有兴致听,直接挂断了电话。一直到早晨八点钟,阿萍才在院子的一棵树下找到了我,那时候我正抱着树,感受粗糙的纹理贴在我脸上,像老人掌心复杂的纹路,心中生出无限悲哀,AI应该无法生出这种情愫。阿萍邀我请个假出去走走,路上陪她聊聊天,说点体育新闻、娱乐资讯,或者欧美文学,什么都可。我答应了她,同时表示我想先去文具店,不知道它这个时间点开门了没。我说我想去买一支笔、一套水彩,买一沓纸,也许还需要其他的一些工具。去文具店的路上我喋喋不休说个没停,阿萍没有问我买那些东西做什么,但我忍不住想告诉她,如果可以,我还想告诉全世界的人。在早晨八九点的马路,我用我最大的声量宣布,我现在想画一棵树。不仅是怀念一位故人,也想微不足道地挑战下这个AI泛滥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