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该做决断的时候,你反倒能做出一些不那么正确的决断,你若是能把在战场上的果断拿出一半到政务上,也不至于被你的弟子远远抛在后面。”
卢植面色一垮。
“郑公,我……”
“你别说你不承认,你卢子干在政务上有多大的建树吗?”
郑玄笑道:“玄德所做成的这些事情,你作为老师,能完成几件?玄德今时今日的地位给你,你能做到他所做到的事情吗?你能拉起三十万大军?你能整顿朝廷?你能完成那么多革新?”
卢植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了郑玄的提问。
然后苦笑着给出了回答。
“办不到,一件都办不到,玄德至今为止所做成的事情,我都无法设想他是怎么办到的,可他就是成功了,所以我自己也认为,我这个做老师的,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这个弟子。”
“还算理智。”
郑玄哈哈一笑:“所以啊,你还在纠结什么?你的弟子想得远远比你想得要多,他能做出对整个大汉国来说最好的决断,你又有什么好去担忧的?我们上了年纪了,很多事情已经办不到了,不交给弟子们去做,还能怎么办?”
卢植听郑玄这么说,一开始还有点郁闷、无奈,觉得情绪很是低落,但越听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
“郑公,您就真的那么想得开吗?”
“我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不管谁做皇帝,大汉还是大汉,我依然是汉臣,江山还是汉室江山,又有什么区别?”
“真的……没有区别吗?”
“区别不大。”
郑玄笑道:“至少不会有改朝换代的问题,最多,算是光武中兴又一次重演了,当年光武皇帝能够去做的事情,玄德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什么不能做的?都是刘氏,不同分支罢了。”
卢植觉得郑玄说的有道理,但是左想想右想想,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我还是不相信您能那么想得开,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您……不对啊,这个事情也才发生几天,您怎么会早就知道呢?”
郑玄嘿嘿一笑。
“看出来了?确实,我确实早就知道了,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大概是光和五年左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玄德不是简单的人物。”
“啊?!”
卢植大惊失色:“光和五年?那个时候……那才是什么时候?那个时候玄德难道……”
卢植忽然顿住,忽然想起了刘备之前对他说的话。
刘备早些时候是有过想要当皇帝改变一切的想法的,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郑玄注意到了?
“就是那个时候吧,那个时候的玄德,还很年轻。”
郑玄露出了一丝追忆的神色:“那个时候,我看中了玄德在经学上的才能,我认为他一定可以在学术上做出很大的成果,所以我问他,要不要走上一条宗师之路,为后人所敬仰。
但是玄德没有答应我,他说,他看不清前路,觉得天下间一片黑雾笼罩,黯淡不见天日,他无法接受在那样的天下间做一个宗师。
当时,天下纷乱尚未出现,我还真以为玄德要做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不过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提前发现了一些什么,所以,志不在此。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度认为玄德回到雒阳是要做什么很大的事情,但是那之后,我发现他的办事风格柔和了很多,没有当年那么锋芒毕露,我当时认为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事到如今我发现,一切都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玄德的地位越高,权力越大,部下越多,就越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来,时至今日,我想,玄德已经没有选择了。”
在郑玄面前,卢植沉默了很久。
而后,他抬起头注视着郑玄。
“郑公,您觉得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吗?”
“大汉还是大汉,皇室仍然是高祖血脉,又有什么不能被接受的?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郑玄笑了笑说道:“高祖血脉那么多,照理来说,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皇帝,只不过有些人贤明能干,有些人昏庸无能,叫一些昏庸无能的人来做皇帝,还不如让贤明能干的人来做皇帝,这难道不好吗?”
郑玄的话让卢植无言以对。
最后,卢植长叹一声。
“郑泰啊郑泰,你何其愚蠢?”
郑玄呵呵一笑。
“且不说其人如何愚蠢,子干,你这未来的帝师难道就不会感到高兴吗?那可是你的弟子,你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帝,未来的史书上,你肯定会留下非常重要的名声,说不定比我要更有名,你不高兴吗?”
“高兴不起来啊。”
卢植感叹道:“说不定等此间事了,辞官归隐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罢了,先把度田解决了吧,度田不解决,那么多年的付出岂不都付诸东流了?”
“那倒也是。”
郑玄笑道:“反正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事情要做,等玄德把这些事情理顺了,尘埃落定了,我就准备上表给他,彻底结束春秋决狱的做法,让《汉律》回归正统地位,到那时候,他一定很乐意。”
“这……”
卢植意外地看着郑玄:“郑公,您这样做,不担心有人议论吗?”
“议论什么?议论我是儒家叛徒、法家细作?”
郑玄大笑道:“有人愿意说就说去好了,我从来不认为我一定是哪一家的学者,哪一家说的对,我就尊崇哪一家,没有哪一家学说永远是对的,但总有一家会是对的,《汉律》若成,就是比春秋要好。
而且这个事情,只要你们师徒两个答应,就一定能解决掉,子干,你可别对我说你十分贪恋阀阅之主的地位,我跟你说,玄德志不在此,你要是坚持,你们师徒两个以后肯定要闹矛盾。”
“我……”
卢植刚想到一些什么,忽然回过味儿来,忙道:“郑公,是不是因为您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至今为止都不愿意让郑氏成为阀阅之家?”
“不,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参与进来这种事情罢了。”
郑玄笑道:“只是有些时候,人的运气要是好起来了,那就真的会一直好起来,或者说,无欲则刚,我没什么想要的,也就不会犯下那些因为贪念而造成的错误。”
望着郑玄得意的表情,卢植忽然感觉这个老头子好像真的把一切都给看透了。
看得比自己要透彻的多了。
而自己,是不是想要追求的东西太多、太繁杂了呢?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又该如何在这样一个纷扰的世界里维持自我,坚持最初的理念呢?
卢植深深叹息,深深的思考,却始终无法向郑玄那样露出洒脱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