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茶凉了,我去给您换杯热的来。”窈娘明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却不多问。
夏尚宫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若是她自己不想说,问了反而会让她厌烦。她捧起茶杯刚要转身,却听夏尚宫幽幽道:“统共才没清净几年,只怕这宫里又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窈娘一愣,听尚宫这意思想必是要跟自己聊天。她识趣的捧了茶杯去续了些热水回来,依旧把杯子放在原先的位置。
“没有外人,你坐吧。”夏尚宫扫了一眼刚才万尚宫坐过的椅子,示意窈娘坐下来。
“今日这些采女,你也都见了,你怎么看?”
窈娘闻言顺从的坐了下来,歪了半边身子朝着夏尚宫,听她问了,又见她面色如常,这才道:“姿色自然都是好的,最后那两位小姐相貌尤其出众,难得感情还那么要好。”
她小心翼翼的答了,心下却有些好奇,自家尚宫一向不爱议论这宫里的闲事,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夏尚宫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可惜进了这宫里,谁真谁假,谁善谁恶,却不好分的清楚。便是最初都是真的,最后还不知会变成怎样。”
她微微皱眉,左胸胸口处隐隐生出疼来,白皙优雅的手隔着衣服抚上痛处,时隔多年,当年的那道伤痛似乎总是时不时的发作一下,证明着它的存在。
窈娘忙站起身子,脸上一片关切的神色:“尚宫,可是伤口又疼了?要不要奴婢帮您去取膏药贴一贴?”
说话时,她不自觉的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虽是傍晚,但天色晴好,没有半分要阴天下雨的征兆。
夏尚宫的旧伤口她见过,很是骇人的一个伤疤。但一般只在阴天下雨时才会隐隐作痛。
夏尚宫神色黯然:“当年,我只当自己是最惨的那个,可是世事难料,如今想来,留下的那个人未必就开心快乐。日日夜夜要提防别人,可是到了末了,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
窈娘不知道夏尚宫口中的她所指何人,但是她深谙这后宫里的生存之道,要想不给自己招惹祸事,便要听而不闻,闻而不见,万事不盈于心。
便连夏尚宫胸口的伤痕,她也只是帮她换衣服的时候看到过,夏尚宫不提那伤疤因何而来,她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正是因为她这个成熟内敛而又善解人意的性格,才从众多宫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夏尚宫的贴身侍婢。
夏尚宫的目光怔怔的落在院子里不远处的那棵海棠树上。海棠花早已落败,拇指肚大小的海棠果子如今还是青色的,累累坠坠的挂了满树。她忍不住想,今年应是个大年,果子倒是比去年结的多了。
她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当年的她还是个年方韶华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过那时候的天龙国也不过是个中等大小的国家,所辖面积也只有眼下天龙国版图的十之二三。
国君不能称帝,只能称王。依稀也是这个季节,她与另外一个少女具被选为了采女。宫车拉着两人一路向着天龙国的王宫而去。两人原本是亲戚,早就相识,一路上同车同住,等进了宫,也是一番的姐妹情深,羡煞旁人。
就如同今日她所见的最后两名验身的女子,想当初,她对于那个少女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当然,她认为那个少女对于自己的感情,也应是如此。只是后来……,慢慢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让她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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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思绪从回忆中转回,眼神落在窈娘身上,忍不住怔怔的问了一句:“窈娘,你的姿色也算是出众,当年若不是跟了我,或是哪一天你被陛下看上,也能承蒙圣宠。你可怪我误了你的前程?”
窈娘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十几岁入宫,当时还是个粗使宫女。听说尚宫局的一位娘娘要挑选贴身侍婢,便报了名,没想着竟是被选上,一晃之间,已是小二十年。
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抹不着痕迹的笑容:“尚宫您说哪里话,当年奴婢若是不愿意来,也不会自己去求了管事的嬷嬷。承蒙尚宫您不弃,选中了奴婢,奴婢感激还来不及。”
当年尚宫选侍婢,窈娘当时入宫不过才一年多,照理说新入宫的宫女是没有资格的。
夏尚宫苦笑道:“当年我说想找个侍女,听说原本好些想要来的,无非是想着我一届尚宫,时常能在陛下跟前露面,她们只盼着一朝被陛下看中,便能恩宠备至,脱离贱籍。后来或是听说了我这里却是个不招上面待见的地方,到了挑选那日,竟是没有几个大宫女肯来。反倒是一帮新入宫的小宫女被嬷嬷们推举上来,我只怕你当时不知情况,被人蒙骗了。但见你心明神慧,聪慧稳重,只因我一己私念想要留你作伴,如今想想,只怕当时却是误了你的前程。”
窈娘一愣,那些宫女的目的她也是知道的,没想到夏尚宫心里也是清明。
“娘娘既然选了奴婢,自是知道奴婢不是希求恩宠之人。”她平静的答道。
夏尚宫慈和的看了她,眼中露出些许欣赏:“从看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的眼神干净透亮。倒让我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窈娘微微一笑:“娘娘既是这么看奴婢,便当信奴婢从来没有过那般心思。当年奴婢来应选前,跟管事嬷嬷打听过,管事嬷嬷说尚宫您这里虽也属于尚宫局,但却与其他尚宫不同。倒是个清静差事,奴婢就是听了这个,才求了嬷嬷一定要来应选的。无非图个清闲罢了。”
有些事她没跟夏尚宫提过,当年她在小厨房里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不过是一个宫里的小厨房罢了,也都成为后宫嫔妃间争宠夺势的场所,以她清淡的性格,心下生了厌倦。所以她时不时拿些甜点好话讨好嬷嬷,便是想换个清净点的地方做事。后来听说尚宫局里有位尚宫要选侍婢,她原本琢磨的尚宫局更是少不了勾心斗角之争,所以并没有动了要来参选的心思。后来偶然间听管事嬷嬷的侄女,也是跟她一同入宫的一个宫女去找嬷嬷,想要嬷嬷推荐她参选,目的自是刚才夏尚宫说起的那个意思。她听见那嬷嬷偷偷的跟她侄女说,这位尚宫是个冷淡的性子,虽说是个尚宫,但主要是给入宫的那些女人验身子,平日里去不得陛下和娘娘跟前,让她侄女断了这念想。
那小宫女是那嬷嬷的侄女,嬷嬷自是不会骗她。倒是窈娘听者有意,等到了晚上,她也去求了嬷嬷。那嬷嬷知她不是那等攀高枝的想法,素日里又得她小心谨慎的尊敬着,所以也没跟她解释过多,便帮了她这个忙。
只是这些事说起来繁琐,多年以来夏尚宫没有问过当年推荐选拔之事,她也懒于解释。果然,听她这样说,夏尚宫如释重负。
这是她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最初的那几年她不想说,只怕窈娘求她推荐到其他尚宫处,自己会失去一个合心的侍女。到了后来,窈娘年龄越来越大,容貌却出落的越发明艳动人,跟她两人待在这犹如冷宫的偏院里,便如一株长久不见阳光的鲜花,内疚之下她更是不好提起当年之事。
如今窈娘已是三十多岁,别说正当青年的太子,便是当朝天子,怕是也不会再宠幸这般岁数的宫女了。
院子里起了一阵风,带起了几分凉意。窈娘进屋去取了一件墨绿色织锦的披风,贴心的给夏尚宫披在身上。她盈盈一笑,虽是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夏尚宫心中一宽,眼角竟是有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