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身后传来一声低闷的呻吟。桃杳顺着那声音望去,原是那黑衣男,他面上蒙着黑布,仅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四周沾满了鲜血,但他那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地向这边望过来,显然,伤的不是他的双目。
黑衣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桃杳,声音嘶哑:“怎么是你!?”
桃杳对上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熟悉又异样的感觉。
彼时,一片红纱垂帘被人掀起,安静霜从那红纱帘之后款款走来。
她身上还穿着方才献舞时穿着的那件绛紫色水袖舞裙,右袖末端正在淋漓渗血,随着她步步生莲般的舞姿,那水袖上的鲜血,也如同珠玉一般向敌人倾洒而去——血是她的。
那黑衣男见状,连忙以臂捂面。
楚欢隽拍了拍手掌,示意安静霜停下:“无烟阁真是扰人清兴。算了算了!”
黑衣男闻言,立即将面上的黑布揭下。
众人皆是一惊。
他有一张小麦色的脸庞,浓密的眉毛底下嵌着深邃的眼睛,琉璃珠一般的墨绿色瞳孔在春风楼繁多的烛光中透出某种寂寞的光泽,再往下是直而挺的鼻梁,不知何故,他朱丹色的薄唇紧紧抿着,似乎很痛苦。
楚欢隽一副见到老相识的样子,道:“啊——果然是你。今天我心情好,不想多费口舌,你识相的话就快点滚远。”
黑衣男面色难看,额角青筋暴起,似乎中了毒,他咬着牙道:“你那天就该杀了我。你留我一条命,就不要怪我日后去索你的命!”
楚欢隽却并不在意,摆摆手:“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突然,黑衣男像是被抽筋拔髓了一般,如一滩烂泥一般全身瘫倒在地上。仔细看,他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其间爬行着两只黑色的毒虫——
桃杳听说过这种下毒方法,应是源于苗巫一族的蛊术。
安静霜走过去,抬起她那双精致的水粉色绣花鞋,照着黑衣男胸脯轻轻蹬了几脚,说道:“王爷,他没气儿了。但似乎没死绝呢。”
楚欢隽伸了个懒腰:“算了,留他一条命吧。你与红姑说说,让他留在春风楼,伤养好了再放他走。”
安静霜有些吃醋地说道:“王爷可真是惜才,这么个活不起的也惦念着。”
楚欢隽没再搭腔。
桃杳看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安静霜竟能用自己的血下毒,若她血中有毒,那她又是如何安然无恙地活着的?以血饲蛊毒?
是楚欢隽将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她又是心甘情愿让自己变成这样子为人所用吗?
楚欢隽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是皇位吗?还是别的什么?
眼前纠葛疑云重重,她是局外人,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已经觉得毛骨悚然。
在她沉思之际,安静霜已经拖着黑衣男下去了。桃杳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这里只剩下她和楚欢隽两个人。
“倒是你。”楚欢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桃杳身边,用扇柄敲了敲桃杳肩头,说道,“我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
桃杳本就惧怕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更是觉得背后冷汗涔涔:“王爷您想要我如何报答,我都应。”
楚欢隽不得不承认,在装模作样这回事上,桃杳还是很有本事的。
尽管她紧张得小脸苍白,瘦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但嘴巴里说出的话总是那么要强。
小主,
他身为当朝最受宠的皇子,身旁身后总是有很多人。
从万人之上的父皇,到府中的下人,无一不与他以君臣主仆相称,亦无一不言辞恭维虚情假意。
楚欢隽深知这世间所有的关系都掺杂利益纠葛,所以,很多事情、很多人、很多话,他都只是一笑置之。
桃杳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得这么彻底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敢于揭露自己的弱点的人,其实内心最是强大。
楚欢隽指了指地上那摊黑衣男留下的血迹,道:“如果不是安静霜出手及时,现在这摊血就是你的了。”
桃杳将目光再次转向地上那摊血迹。这血在大红色的地毯上逐渐凝固成黑紫色,其中停留的几只虫蠡躯壳,显得煞是可怖。
桃杳肩头瑟缩,很顺从地把脑袋低下去,像一只受过惊的伏耳的兔子。
不,更像是一只雪狐,狡黠的雪狐。
楚欢隽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抬起手摸一把她那头乱糟糟的发髻,但手刚抬至空中,又悻悻然收回了。
“你看见了,这才是春风楼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在这里,能做到这样的不止安静霜一个人,还有不少姑娘。”楚欢隽俯下身去,捡起那血污中的虫蠡躯壳,竟放到桃杳掌心。
桃杳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比那天时兰心用的蜚蠊还更震撼她的心灵。
她忍不住双手颤抖,楚欢隽却一把握紧了她瘦弱的手腕,令她难以颤抖。
“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我知道你在时府过得不好,我正好有能力帮你脱身。”
桃杳紧闭着双唇,不发一言。
桃杳并不知道春风楼意味着什么,像安静霜这样身上养着蛊的舞女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楚欢隽究竟在策划些什么。楚欢隽似乎看错了她,他以为她是那种会为了求生而走上歧路的那一类人。
不过很可惜,桃杳不是。
桃杳抬起脸,坚定的目光对上楚欢隽居高临下的眼神,似乎在说,她也不弱。
“小楚,我在时府过得好不好,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再说了,我应该马上就要嫁人了,到时候我便不在时府了。”
“噢?看来是我会错了意。”
楚欢隽目光闪烁,手中却加重了力道,令桃杳手腕生疼。
他的手掌沿着她腕间的肌肤纹理慢慢爬升,最后停在她掌心。十指交握,二人都能感觉到彼此掌心相触间的一片温热。
倏尔,楚欢隽将自己的手掌抽离。一只发着荧光的小虫从桃杳手中飞了出来,颤颤巍巍地飞到空中。
桃杳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方才的蛊虫躯壳已经无影无踪。
那萤火虫在二人相望的中间颤颤巍巍地飞着,发出那一点荧荧的微弱光亮,倒映在二人眼中,不过漫天夜色中的一粒微星。
楚欢隽微眯着眼,似乎想透过这一层萤火微光看彻桃杳眼底:“你似乎,变了许多。”
桃杳恍惚,一时间听不懂他这句话的含义,迟疑道:“我们不是才刚认识不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