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拥抱(2 / 2)

“草,我再游快点就好了。”王铎赤脚踩在地面,他全身湿透,拎着那双干干净净的篮球鞋,“都特么怪我!”

“不关你的事。”时桉脱下书包,把自己的外套披给王铎,“早点回去吧,别感冒了。”

和王铎告别,时桉跟上钟严的脚步,进入休息室。

白亮的日光灯刺痛眼皮,时桉的脑袋像丢失了支撑力,杵在阴暗角落里。

钟严站在他面前,像没有感情的提问机器,“医学上判断死亡的标准。”

时桉:“心肺死亡和脑死亡。”

钟严:“哪种更被广泛接受?”

时桉:“脑死亡。”

“脑死亡的判断标准。”

“昏迷原因明确,脑干反应消失,无自主呼吸,脑电波消失。”[注]

阳城的天还热,钟严却没了在风雪天里的温柔,“今天哪错了?”

“做不到你那么冷静。”时桉牙缝里挤出不服,“也没你那么冷血。”

“作为急诊医生,你在浪费医疗资源,占用有限空间,阻碍科室高效运转。”

“不好意思,我不是急诊医生。”时桉咬牙,“我就是个破实习的。”

“时桉,是我最近太仁慈,开始对我撒气了是吧?”

时桉嘴上说着“不敢”,态度和行为却处处“大胆”。

“在你眼里,急诊医生的使命是什么?”

“救命。”时桉没犹豫。

钟严质问:“怎么救?随便救?盲目救?认准一个人,没日没夜、不计后果地救?”

“如果今天溺水的不是一个是十个,你先救谁,轻症、病危、重疾?还是哪个顺眼救哪个,这个救不活,别的就得等,等到你不想救为止,对吗?”

时桉不服,“我今天用的是自己的休息时间。”

“当你开始做心肺复苏的时候,不会有人关心你是休息还是工作。”钟严说:“他们只知道,你是医生,在抢救患者。”

在专业领域和钟严对抗,等同于鸡蛋磕石头,时桉不再犟嘴。

“急诊科是半开放空间,每天人来人往,医护、患者、家属、记者,甚至是职业医闹团队,你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时桉,你看患者戴有色眼镜,救他们分三六九等吗?”

“当然没有。”时桉脱口而出,“绝对不分。”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钟严说:“再仔细想想,你应该做什么。”

应该做到客观、冷静、公正,平等对待每一个患者。在有限时间里,无限扩大抢救的机会和可能,不放过任何机会,也不浪费半点时间。

不是急诊科无情,也不是医生冷漠,是情感会牵动心肠、会影响判断。

“我知道了。”时桉张开拳,呼出口气,“今天是我的问题,您罚我吧。”

钟严没有下达处罚令,“以上那些,是作为带教老师,必须传达的内容。”

“至于下面的,是作为朋友或哥哥,想和你聊的。”

时桉:“聊什么?”

“今天怎么了,想起什么了吗?”

时桉来急诊科三个月,几乎每天去太平间,面对生死也不只一次两次。他能客观分析突发情况,极短时间做出决策,就算是刚来那会儿,也不至于这样。

温暖空间寂静无言,时桉三次尝试开口,始终未能出声。

钟严无意强迫,“走吧,我送你回……”

“他在和我说话,告诉我他想活着,想见妈妈。”时桉张了口,用颤抖的声音,“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时桉永远记得八岁那年,他被水吞噬全身,无法呼吸、恐惧痛苦,想永久地睡下去。

有个医生不断提醒他、呼唤他,告诉他“醒醒,不要睡”。

时桉的胸口被压得好疼,他不能呼吸,周围好吵。只有医生坚持不懈,逼他醒来,让他睁眼,说妈妈还等他回家。

即将睡着的时桉想起了妈妈,如果他醒不来,妈妈一定会难过、会为他哭。可能也会把他的照片藏进抽屉,白天有多快乐,晚上就要用成倍多的泪水来填补。

时桉答应过自己,要尽快长大,不让妈妈哭,用尽全力保护妈妈。

时桉蜷缩肩膀,鼻腔里的咸涩限制着呼吸,“我知道很荒唐,但我真的听到了医生的话。”

钟严:“不荒唐,我相信。”

“我也听到了男孩的话。”

“他说害怕,说他想妈妈。”

时桉的无助像在末日倒数,“他让我救救他,他再也不去水库乱玩,听妈妈和姥姥的话,不再顽皮,按时回家。”

“都怪我,没能救活他。”时桉感觉周身都是溺水的声音,“你在就好了,当时如果有你该有多好。”

“跟你我无关,是我也没办法。”钟严放轻语调,“医生只是医生,无法起死回生。”

“我该早点发现的。”时桉咬痛嘴唇,“为什么连五分钟都不给我。”

钟严拍拍他,“你已经很努力了。”

“他还那么小。”时桉抽动肩膀,“他以后怎么保护妈妈。”

“想哭就哭吧。”钟严轻轻刮过他的眼角,“不用忍着。”

“我没哭。”时桉甩开他的手,手用力擦蹭,“我妈不喜欢我哭,我才不哭。”

实在忍不住,时桉背过身,扬起下巴,把咸苦往心里流。

“我尽力了,该做的都做了。”

“我会更努力,我不会气馁。”

“不要哭,别让妈妈担心。”

没事啊,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头顶的白光灯蛰到时桉的眼,疼得他不敢睁、也不敢闭,只能继续安慰自己。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意外事故在所难免。不要哭,别做无意义的事情,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深呼吸……

顶灯霎时熄灭,世界黑暗无声。

肩膀被人转动,后腰受到向前的推力,随即被缠紧。时桉闯入钟严的胸膛,混着薄荷跟消毒水的味道。

被用力抱住,轻声安抚。

“这里黑,妈妈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