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 60
夜晚,不知怎的,秋离梦见了少时讲学的内容。
那日也是一个隆冬,她抱着一卷书徘徊在柳老书房外。
那时她刚被收为弟子,尚且不知晓先生的脾性风格,恐举止冒失惹了先生不虞。
屋内师兄们在向老师求教,而秋离立在纷飞的薄雪中,静静等候。
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直到师兄们结伴出门时,和秋离打招呼,柳老才注意到原来还有个小弟子等在外面。
“丫头,快进来吧。”
柳老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手炉,“这个是我小女儿送的,这里炭火足,倒也不常用,且捂着暖暖吧。”
“多谢老师。”
秋离放下书卷,伸手去拿,许是冻了太久,一双手微微颤抖,差点拿不稳。
她小心的用衣裳去接,漏出的炭火沾到衣服,衣角顿时被熏黑,手心也被灼伤了一块。
她有些吃痛,但心中更多的是惶恐,这下在老师心中,大抵要留下冒失的印象了。
她一面压熄衣料上的火星,一面将跌落的手炉扶正,
“抱歉,学生失仪了。”
柳老却摇了摇头,“快起来,一个暖炉而已,怎值汝折损自身。”
秋离仰首看他,“因为这是老师的女儿送您的暖炉,是很重要的,如果被我摔毁了,学生会感到自责。”
柳老起身,走来将秋离扶起,“丫头,你记着,死物永远是不及人重要的。”
他看了看秋离被冻僵的手,还有满身的冰雪,轻叹道,“还有,下次不必在门外等。
观你课业素来为佳,你的这些师兄,问起问题惯是要问底。你便同为师一起听,有些问题兴许也可代为解答一二。”
这句话,落入秋离耳中,不只是鼓励,也是莫大的肯定。
秋离闻之,微微绽开笑颜,
“诺。我一定与师兄们切磋互勉,继续精进学业,不辜负您的栽培与教导。”
柳如渊翻开秋离放在一边的书卷,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笔记和批注,他认真的读完了一页,慈祥一笑,
“还是个有想法的丫头。”
他看向秋离,“平日上课时,怎么从不见你谈论这些观点。”
她有些拘谨的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
“因为当时只是不成熟的想法,缺少例证支持,贸然提出怕是……贻笑大方了。”
她说罢,又意犹未尽的补充道,“但是,我认为这些想法本身是可取的,可是师兄们……包括您从来未曾提出过。
所以,我又害怕它会是错误的,不完善的,所以惟有在课后深入了解,加以整理收束。若是……有不足之处,烦请老师不吝赐教。”
柳如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边看书卷边对秋离道,“丫头,先坐。可以找本书看,待老夫读完这些同你讲。”
虽然多年过去,但那日的场景依旧清晰地刻印在秋离心中。
柳大人鼓励她,说她的想法很好,只是要实施并不容易,因为现存的一些问题其根源在于已经无法适配于经济、社会发展状况的制度,体系,权力结构。
而改变这些,除非在恰当的历史时机,走到真正手握实权的那一步。
而秋离则问他,若是不愿沾染权势,可有其他道路。
柳老将书卷交还到秋离手中,沉声道,
“春风化雨,以文化人。”
“老师,这是我想做之事,可是……真的能做到吗?根深蒂固的观念是最难改变的。”
“丫头,你想做的事情不止是个体的责任,你需要志同道合的同伴,也需要历经不同观点实践的交锋。
现存的一切有其合理之处,而对其弊端,有的人认为该修补,有人则倾向去重塑,你要慢慢去领悟,哪种才是你内心真正想要遵循的道。”
“可是……我该如何辨别究竟是对是错?”
“历史中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而人能做的便是尽力而为,少一些愧对于心。”
他看向窗外的白雪,“丫头,你若是要问老夫,我会引前朝一位隐士的话,‘人间的是非黑白未必分明,有时取决于看待事物的角度。
正如立于冰天雪地中,便会觉风雪凌冽无情,摧残寒梅;而于暖阁观风雪,只觉得窗外银装素裹,气势磅礴。’
可老夫更希望,你能自己去寻心中的道路,无关旁人的评述和褒贬。”
梦境消散前,浮现的是柳老对她所说的那句——‘愿你求索心中之道,无关于世俗评述和褒贬’。
多年前,受教于尊前时,她深深记下了这句话——是信任,是期望,是她坚守初心所秉承信念中重要的一部分。
……
晨起,梦醒时分,秋离有些失神。
她差茯苓去询问了一些关于柳老的事情,可待茯苓回禀时人却已经不在客栈中了。
原是秋离已经从苏棋那里得知了老师住址,不禁想亲自前去一看。
曾经她认为右相、苏誉和恒亲王等人沆荡一气,操纵江湖势力,祸乱江山,草菅人命。
小主,
她信誓旦旦的同老师说——愿执黑子,潜入暗夜以求破晓。
但恒亲王却又告诉她,他也是老师的门生……
是刻意诛心,挑拨离间。还是老师想要拥立的人,其实未必是太子?
虽然她几度不愿深想,但终究是必须要弄清楚,老师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允诺她的事,究竟是利用她将江湖盟彻底卷入朝堂之争,还是一直期许她能够寻找到自己的路?
柳如渊,那个博古通今的前南山书院主理人,在她心中亦师亦父、敬仰钦佩的长辈,究竟对朝堂、天下有着怎样的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