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对上大姐沉下来的脸,苏明言的脸色耷拉下来。
罢了罢了,万民书要一万个人的签字,何学长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大不了待会儿他再偷偷溜出来帮忙。
苏明言回过头向学长何嘉告罪。
“何学长,我有事要先离开,你放心我很快会再回来的。”
我还会再回来的。
你以为你是灰太狼啊!
苏虞瘪瘪嘴,暗暗冷哼一声,心道:我还能让你再偷溜出来,我就跟你姓。
何嘉并不指望苏明言这么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能做得了什么,摆摆手就让他离开了。
姐弟俩一路沉默着到了家。
进了书房,方虞让阿鹿守着门,然后才开口询问:“苏明言,苏六郎,你这么长时间天天逃课,就是为了和那群书生弄这什么鬼万民书?”
“什么鬼万民书?”苏明言听出大姐嘴里的不认同,忍不住道:“阿姐,我们现在做的可是功过千秋的大事。”
“扑哧。”苏虞都差点被他逗笑了,“苏六郎,你别学了个词语就到处乱用,功过千秋,你知道什么是功过千秋吗?写万民书?”
苏明言瞪大了眼睛:“这如何不算大事?万人联名上书唉,多气派。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人看到都会夸赞我的英勇与无畏。”
苏虞非常无奈,这就是个二傻子。
“你确定这是万古流芳,而不是遗臭万年?”方虞看向苏明言,目光微沉,“苏明言,你写这万民书就只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一笔?”
苏明言摇头:“当然不是了。”
“那你们是为了什么?”
苏明言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劝诫皇帝陛下不可滥杀无辜。”
“劝诫陛下不可滥杀无辜?”苏虞冷笑一声,“那你知道陛下杀的都有谁?”
“我当然知道了,陛下杀的人有户部尚书闫继忠、户部侍郎吴明显、户部郎中魏远真,还有豫州郡的官员们。”
苏虞反问:“他们不该杀吗?”
苏明言:“当然不该了,礼记有言:刑不上士大夫。开国太祖陛下也曾立下誓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陛下本应优待文官,却对他们大开杀戒……”
苏虞并不反驳,而是接着问道:“那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诛杀他们吗?”
其实最开始太祖定下不杀言官士大夫的誓言,只是为了广开言路,限制王权的肆意滥用。然而随着王朝的发展,皇权衰落,士大夫群体的壮大,不杀文官逐渐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以至于到了如今,就连皇帝诛杀几个贪官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苏明言沉默一瞬,才道:“他们贪污受贿。但圣人也曾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他们贪污钱粮,陛下可以要求他们把贪墨的钱财都吐出来,为何要把他们都杀掉?”
苏明言说着说着,原本慷慨激昂的声音却在苏虞沉静的眸光里渐渐低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些心虚。
苏虞点了点头:“阿言你说得没错,水至清则无鱼,为官者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两袖清风。但是阿言,人得有底线,为人没有底线与禽兽何异?”
“你可知那些人贪污的是什么钱?黄河决堤,数百万人遭难,朝廷派下去的赈灾银粮就是那些人的救命稻草,可他们却连这种东西都敢贪污。他们贪的是钱和粮吗?不是,他们贪的是数百万人的生命。”
苏明言心底一震,许久,他喃喃道:“可他们是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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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虞:“文官,文官就不能杀吗?文官的命是命,黄河沿岸那些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苏虞在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长大,即便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有些东西依然深埋在她心底,未曾改变。
她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也不想完全失去自己。阶级或许有三六九等,但人命没有。
苏虞问苏明言:“你还觉得陛下不该杀他们?”
苏明言垂下头不说话了。
苏虞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沉声道:“阿言,陛下胸有丘壑,所做定有他的道理。
你要知道,陛下宁愿担着违背祖宗家法的恶名,顶着所有文官群体乃至整个文人阶层的反对怒下杀手,一定有他的考量。
如果这股贪腐之风不加以遏制,这些贪官污吏只会越来越没有底线。他们现在敢贪赈灾钱粮,将来就敢在军需物资、士兵粮饷上动手脚。
到那时若是北边游牧民族再次来犯,整个大熙朝会怎么样?让士兵光着身子、饿着肚子去打仗吗?”
先帝生活奢靡,朝廷贪腐成风,国库空虚,那时北边来犯,士兵拿着生了锈的铁戟去打仗,结果可想而知。若不是当今陛下力挽狂澜,或许大熙也要经历一次靖康之耻。
苏明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垂下了头。
好久,他才道:“阿姐,陛下是对的。我现在就去和何兄说,那些人该杀,让他们不要弄这个万民书了。”
苏虞摇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阿言,他们不会听你的。”
对上苏明言疑惑的眼神,苏虞只好细细解释道:“六郎,你以为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堂上那些人老成精的大官们,那些年岁比你大的书生们不清楚吗?
“他们知道,那他们依然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这代表了整个文官群体的利益。
他们抗争不是为了那几个死去的户部官员,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和陛下博弈,他们想要保住士大夫崇高的地位,所以才要斗争。
万民书就是他们的手段,他们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胁迫陛下,逼迫陛下承认是自己错了。”
苏明言若有所思,“那阿姐,我们能做什么?”
苏虞摇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阿言,别忘了父亲同样是科举取士的文官。我们,同样身处在这个利益集团里。”
苏明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苏虞见不得这么个小少年做出一副忧愁的模样,她抬手敲了敲他的眉心,故作欢快道:“好了,这种事情不是你这么个小屁孩该考虑的事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不过这段时间不太平,你就在家里自习吧。”
姐弟俩聊完天,各自分开。
三人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谈完话不久后,一个人影从书房外面的大树上跳了下来,不出几息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那人影离开苏家后,直奔御街的樊楼。
他进酒楼,上到二楼,走进了某一个包厢。没一会儿,她与苏明言的对话,便一字不漏地听进了主位之人的耳里。
皇帝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泱泱大熙,真正能理解他的人居然是一个小娘子。
聪慧冷静,还有极强政治敏锐性。短短时日就发现了这万民书下隐藏的危机。
皇帝毕竟是皇帝,再大度,也容忍不了有人这么蹬鼻子上脸。不给点教训,还当他这皇帝白做的呢。
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帝王,怎么可能是个柔懦的性子呢?
另一边,苏明言回到前院书房,拿出纸笔准备练字。刚写了没几个字,还是忍不住溜出了书房。他要去找何学长说清楚,陛下所作所为皆为大熙社稷,是为百姓。
就算要写这万民书,也应当是夸赞,而非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