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田钧没有将刺客交出给官府,则在田丰意料之中:田钧既然生擒了刺客,以他的性子,早晚会将主谋找出来。
“黎阳,可谓存在于尸冢之间。你今未去,已被刺杀——”
田丰顿了顿,将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不断闪烁的眸子,扫在田钧脸上,质疑道:“那县尉一职,只怕你坐不得。”
“黎阳虽险,我自有化解之法。”
田钧信心满满,他自问就算不能击溃曹军,难道还不能在战场上见机而动,拖到袁曹决战吗?
于是将话说得板上钉钉:“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父亲手上的龟玉。”
田丰并不这么认为。
据他推算,在河北大军尽出之前,黎阳会成为双方反复拉扯的危地。一旦袁、曹两家谋士尽数下场,田丰自思,哪怕是他亲自坐镇黎阳,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于是劝田钧道:“解厄营区区一千五百兵马,如何够用?那黎阳如今就是双方的棋盘,无论多少棋子都无法填满。势先你如何就不明白?”
“我如何不明白?”
田钧梗起脖子,愤然说道:“就算与大哥一样醉卧在黎阳沙场,总胜过在这邺城苟且偷生。”
田钧半跪下来,右手食指指着心房,慨然说道:“钧已招募贤才数人,筹备部曲五百,其中先登死士八十人,同赴黎阳。
大哥的解厄营,原该驰骋于天下。请父亲成全。”
田丰被深深震动:短短数日,他竟已筹集好一支五百人部曲,甚至提前藏匿被大将军绞杀的先登余部。还招募义士数位,同赴黎阳险境。这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田丰死死盯着田钧,心中反复计较:该不该将解厄营交到他手中?
这个养子谋略、手段俱佳,不知不觉间就从他母亲那里骗来了玉蝉。
可是这个养子,似乎野心勃勃,将兵马、权势,都视为手心的玩物。
而且,他还与明公袁绍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田丰的心中,袁氏才是天下名望的冠冕。如果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合该领袖群雄,那就一定是袁绍。哪怕如今曹操携许昌朝廷占据大义,田丰一样嗤之以鼻。
田丰效力袁绍多年,不愿意、也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袁氏政权的安危,包括田钧。
“部曲一事,想必是州府某个从事告知你的。为父知道,这是明公在警醒我,我也该放弃私心,将部曲交出了。”
“因为部曲,我已经失去伯闻(田鸣),势先,我不愿看到你步他的后尘。”
“你回去罢。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田丰撇撇手,下定了决心。
田钧本来还想告诉田丰,是审配用部曲点拨他。可如今听田丰这么说,就知道不必多言了。
他转而从怀中摸出一张贴心保管的蔡侯纸,递到田丰面前。
这纸张面料泛黄,折痕又深又旧,想必有不少年头。若不是田钧悉心保存,只怕已不能阅览。
田丰面露疑色,将它取来摊在手心。只是埋头瞥了一眼,整个身子竟不由自主挺直起来。
这是一封家书,通过字迹、开篇及落款处署名,可以看出是田鸣寄给田钧的信。
信中田鸣对于大将崔巨业将三军撤到巨马水一事表示质疑,并分析出巨马水河水汹涌异常,无法结阵,如果公孙瓒放弃固安,下令骑兵冲锋,则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田鸣信中还直言:身为田氏长子,就算知道此战必败,也只能一往无前。只怕战死沙场后,再也不能回到冀州。他便将解厄营留在固安围城,让田忠将灵蝉带回田府,留给田钧。
在信尾部分,还有一行小字:鸣以为,大将崔巨业毫无章法,公孙瓒援军神速。此战虽败,只怕非战之罪,而是袁车骑(袁绍时任车骑将军)有意为之。
田丰眼睛开始渐渐模糊,双手不住颤抖,整个身子都晃动起来。
这封信,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刺入田丰的内心,将他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再次挑破。
他双手捧住这封蔡侯纸,将脑袋沉沉低下,深深埋入其中,勉力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原来,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