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鹿此言一出,玉虚宫内顿时一片哗然。
如果不是张月鹿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师长慈航真人就高坐上方,恐怕已经有儒门弟子要大骂“哗众取宠”、“其心可诛”了,甚至给张月鹿扣上一顶“破坏儒道关系”的高帽子,将其置于死地。
就是四位道门参知真人也两两对视,不得不承认张月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再有就是,张月鹿的释义还是太过细致了,按照规矩来说,就算不能只有几个字,却也不宜长篇大论,最好还是惜字如金。
儒门的大宗师几欲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当然,因为张月鹿说的是儒门,不干佛门什么事,佛门中人此时完全就是作壁上观,只等着看好戏。
秦凌阁的身子坐得笔直,再无半分轻视之意,已经把张月鹿当成了平生大敌。
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还仅仅是在三位道门俊彦中排名最末的张月鹿,若是李长歌和姚裴来了,又该是何等风采?
秦凌阁缓缓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这段话出自儒门经典《孝经,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这无疑是秦凌阁针对忠孝给出的解释或者反击。
你说儿子不能反抗父亲,可我儒门其实是给出了解决办法,绝对不是只讲忠孝而不讲公理。
张月鹿反问道:“直言抗争若是无用呢?如果父亲不听呢?”
秦凌阁沉默了。
张月鹿诛心道:“孙子就只能受着,还是不能拿起武器反抗。”
“直接武力反抗父母是不孝,陷父母于不,也是不孝。最终的结果证明是父亲错了,可没能成功直言抗争的子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父祖陷入了不义的境地之中,那么子孙还是不孝,最后过错也是子孙的。”
“儒门给了开口说话的权力,可听不听的权力还是在于父祖,那么这个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张月鹿就像一把锋利的长矛,慈航真人让她小心儒门攻击道门,那她就以攻代守,主动攻击儒门的问题所在。
“实质而言,君臣之间,臣民之间,并不是父子,没有血缘,没有养育之恩,是百姓供养了君王,而不是君王哺育了百姓,是百姓有恩于君王,而非君王有恩于百姓。既然不是父子,何来忠孝?为何不能反抗君王?为何臣民推翻君王便是得国不正?”
“正因如此,当年道门以有道伐无道,反对的不是忠孝仁义本身,而是反对君臣父子的纲常。自比天下人之父祖,再借以孝治天下的道德绑架天下之人,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秦凌阁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道:“亚圣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得不说,亚圣提出的“义”,提出的“民贵君轻”,在极大程度上弥补了儒门的先天不足,这也是亚圣之所以为亚圣,并且在儒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开创儒门的至圣先师的原因。
张月鹿道:“民再重也是民,君再轻也是君,其本质还是君臣纲常。当年东皇与儒门大祭酒论道,东皇曾问,凭什么有些人是父亲、祖父,有些人只能做子孙,而且世世代代都是子孙?史书已经给出了答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是这些人推翻了头上的父祖之后就会发现,儒门这套体系是治理天下最好的工具,还是要重用儒门,重用儒门的士大夫们,只有这样,打下来的天下才能稳固。故而改朝换代,无非是换了个人,可关系还是父亲和儿子的关系。”
“儒门不在乎对错,只在乎秩序,也就是‘礼’,礼不能废。两小儿打架,各打五十大板。父子矛盾,必是子错,这就是礼。在儒门的礼教体系之下,各个层级自行其是,互不相扰,如此便是天下太平。故而礼之核心是尊卑、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