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待暮色降临,寒山寺外离去的行人如织,驴车牛车转着车轱辘,上面或驼着货,或载着带帷帽的小姑娘、披着竹编蓑衣的庄稼汉,一来二往间,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秋氏安顿的居所就在寒山寺内厢。
待天彻底黑黢黢下来,随行的婆子打着呵欠查岗去:“山月姑娘,山月姑娘,山上倒春寒正兴头,您夜里莫画久了,僵手僵脚的!”
厢房点着灯,婆子耳朵贴在糊窗棂的麻纸上听。
隔了一会儿,里头传来一管不耐烦的小丫头清清脆脆的声音:“知道了!我看着呢,婆婆早睡切罢!”
是秋桃那丫头。
她就没见过这丫头拿眼睛看人——尽拿鼻孔瞧人了!
京城豪门大族出来的,不得了欸!
都是伺候人的,拽什么拽!
婆子翻个白眼,又拿手拍拍嘴巴,呵欠打完回房睡觉。
山里却是倒春寒,山月冷缩在牛车上,直到下了山、路变平缓了,才觉得暖和几分。
老陆赶车先去城东的绸庄,孙五爷一早候在正厅中,面前的大木板桌零零星星铺着几幅做旧的古画,听门“嘎吱”一声响,这才抬头来,先看山月遭罪与否,见来人全须全尾,一张脸仍旧是冷冽得结成一层冰。
“城里都在传,你要嫁人了?”孙五爷随手放下笔,吹了吹墨迹未干的落款,微微抬眸,眸光既亮且闪烁。
山月在大木板桌前落座,身形不自觉地向后靠,始终与孙五爷保持着合适的客气的距离。
“是,十日后接亲启程,嫁往京师。”
山月语气淡淡的,像在陈述明早吃稀粥比吃豆浆,更好克化。
孙五爷瞬时有股浊气自胸腔扑上喉头。
“为何?”他认为,自己有权利提出疑惑。
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有义务提出意见:“不妥,我认为不妥。”
山月歪了歪头,眉头微拧:“我可有该完成的画作未完成的?抑或是原先画的画儿,给您,给‘过桥骨’惹下了什么麻烦?”
浊气卡在喉咙口,梗住了所有的情绪和诘问.
“没,没有,并没有。”孙五爷借查看落款位置高低的举动,微垂下眸光。
山月抿抿唇:“那妥与不妥,又与您何干?”
“我与‘过桥骨’,与您,从来未签署过有关‘归属’的文书,我画母版,您按件购买我的母版,银货两讫后,便互不相干。我自是感念您从天桥将我买下,但这些年,我送您的母版、为您的盈利恐怕早已多出五两银子百十倍——便是前头我向您借用老陆叔赶马车,也是付了钱的。”
山月低声道:“我不认为,我有义务向您解释我的所有行——”
“踪”字尚未落地,便听孙五爷如图穷匕见的低吼:“银货两讫,互不相干,是因为我以为这种方式与你相处,你才会自在!”
翻过年头,孙五爷将满三十六岁。
本命年,流年不利,易冲太岁。
三十六岁的孙五爷,眼角与眉心已藏有些许细纹,素日平静无波的脸孔上五官屹然,微微张开来的嘴唇,舌头似乎顶住下颚,方能顺畅呼吸。
他整个人,像一簇错过了季节但仍坚持拔高,却摇曳不定的竹节。
他有些痛苦,但痛苦是在所难免的,是不被人理解的。
不知是痛苦于滔天的情绪,还是痛苦于,刚才破口而出却不应宣之于口的话语。
话已出口,唾沫砸地,如木已成舟,都覆水难收。
孙五爷压低声音,像是在挽回什么:“...二嬢说你身上有仇要报,我早已察觉到,亦在私下暗查——你以为京师根深蒂固的功勋之家,就像那常家,也似程家那么好对付?”
山月缓缓抬头,蹙眉发问:“您查到京师常家去了?”
孙五爷低声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虽无权势,却胜在路子广,虽未查出全貌,却在一二年前,就隐隐有些影子。”
山月频繁往返于苏州府与松江府之间,前几年每到清明必去松江府河头村...
怕火...
无户籍名帖...
让人不由得想到福寿山那场山火。
恰好,山火发生那年,京师常家的小少爷四处求画一副《山夜林火图》...
山月眸光沉沉地静静注视着孙五爷。
孙五爷继续道:“你以为嫁与那二品、三品的大员,便能顺利借势了吗?”
孙五爷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摇着头道:“不成的。官官相护,人人自危,你只会像一条蹿进海里的小鱼,不到两日就溺死在咸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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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你顶了官家小姐的名头,你与他们也并非一路人。不是一路人,怎可驾一匹马,行一段路呢?”
“那谁与我是一路人?”山月问。
孙五爷抬眉道:“自是我们呀!你的仇怨,我赌上家财、后路与人脉,未必不可相帮!”
我们,我们才是一路人啊!
“为何?”山月再次发问:“为何您要帮我?”
孙五爷一滞。
为何?
自是因为...
孙五爷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劣过,如此大的年纪差距,怎可将这般下作的心思,摆放在自小看着长成的姑娘面前?
孙五爷低声道:“我一直没有娶妻。”
孙五爷像是耗尽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
等待时常焦灼。
孙五爷陷入漫长的焦灼等待,却等来山月平静又直白的质疑。
“所以,您一直明白我的仇恨,也查出了些许线索,却一直假装不知道?”
山月笑了笑:“直到,我即将脱离您的掌控,您才肯说出口?”
山月笑着站起身,将孙五爷未说透的话补足:“您或许是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