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单身一撑,跨步便自月洞窗入得内中,踩着桌案轻飘飘落在地上,黛玉赶忙挂了窗子拉了纱幕,转头又竖起食指在唇间,指了指外间,随即又仔细将隔扇上的纱幕仔细遮掩好,返身瞥了李惟俭一眼,见其笑吟吟盯着自己,黛玉眼中既嗔又喜,随即挪步出了书房。
李惟俭躲在角落里四下观量,北侧一整面墙书架上满是各色书册,西侧挨着月洞窗是一张书案,南面摆了一架瑶琴。
便听得说话声自隔扇另一侧传来。
“姑姑,我今儿有些疲乏,想早些安睡。”
那卫菅毓就道:“早些安睡正好,我原想着过个一二刻就催着姑娘歇息,免得伤了眼睛。”
黛玉便道:“那姑姑也早些歇息吧。”
卫菅毓应下,起身而去。雪雁便道:“我给姑娘打水来。”
黛玉思量了下,似乎扯着雪雁、紫鹃说了些什么,雪雁惊呼一声,紧忙被紫鹃捂住了嘴。
紫鹃就道:“须得去茶水房打了热水来,姑娘须得多等一会子,怕是一二刻总是要的。雪雁,你也随我来。”
“哦,哦哦。”
雪雁应下,旋即被紫鹃扯着一溜烟的去了。
黛玉仔细关好门户,返身便见李惟俭不知何时到了厅堂里。一双罥烟眉微蹙,嗔道:“俭四哥怎么来的?若是被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浑不在意道:“这园子里的下人都生了一双富贵眼,银子使足了,莫说是来探望妹妹,便是偷香窃玉也使得。”
黛玉微恼:“又浑说。”
李惟俭靠在隔扇上道:“至于被人瞧见……大不了我厚着脸皮求圣人即刻下旨,接了妹妹来家中就是。”
黛玉道:“再浑说我可不留你了。”
李惟俭赶忙道:“不过是顽笑话,只是实在想念妹妹,就冒险了些。”
黛玉心下熨帖,抿着嘴不言语。思量着二人站着言语好似不妥,留在厅堂里,说不得就被外头人瞧见了剪影。因是指了指卧房:“咱们去里头说话。”
李惟俭应下,随着黛玉一并入了卧房。
这卧房里北侧是一张架子床,南侧则是暖阁,内中铺着火炕。黛玉移步床前,正要搬过凳子,转头就见李惟俭大大方方坐在了绣床上。
黛玉瞪着眼睛满是不解,李惟俭身形一歪,说道:“连着赶了二百里路,入夜才进京师,好妹妹,容我歪一会。”
黛玉有些心疼,干脆自己落座凳子上,道:“那你就歪着。何必这般赶?明儿也不是不能来,也不差这一夜光景。”
“归心似箭啊。”
他这般说,黛玉就不接话了。眼见李惟俭用手撑着头,料想不太舒服,黛玉指着内中的枕头道:“累了就枕着,何必撑着。”
李惟俭笑着应下,扯了枕头来,歪在床头。
略略调整了姿势,果然舒服了许多。李惟俭歪头看着黛玉,这会子她一身朱砂中衣,瞧着分外娇俏。
他还不曾开口,黛玉便说道:“前儿见过俭四哥大伯母了。”
“如何?”
黛玉歪头笑道:“瞧着慈爱和善,又有些爽利,很好呢。”
李惟俭便道:“就是因着大伯母,我这才连夜来看妹妹。”
黛玉噗嗤一笑,说道:“浑说,要看也是去看二姐姐,为何来看我?”
李惟俭道:“我也不知,原还想着二姐姐的,可想着想着就只想妹妹了。”
黛玉心下暖流涌动,双手捋着一侧垂下的发髻,歪着头抿着嘴不言语。她又何尝不知,俭四哥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可转念想起下晌时二姐姐哭得死去活来的,黛玉又心下不忍,说道:“我倒是无妨,回头儿你还是去瞧瞧二姐姐吧。”
见李惟俭颔首,黛玉犹豫着嗫嚅道:“俭四哥……是如何想的?”
“二姐姐?”
黛玉颔首。
李惟俭抬头望头顶,叹息道:“二姐姐那性子你也知道,棉花也似的,一点主意都没有。实话不妨说与妹妹,二姐姐这般性子若是所托非人,只怕就——”顿了顿,续道:“或许我当日招惹二姐姐,本心多是出于怜惜吧。”
换做旁人只怕还要辩驳几句,但黛玉却心下当即就信了——百里奔波回返,又冒险来夜探自己,这般人物满心都是自己,又何必扯谎?
因是她便思量着道:“二姐姐这性子的确太过绵软,我私下听紫鹃说,错非司棋屡屡替二姐姐出头,只怕府中的婆子都要骑在二姐姐头上呢。”
眼见李惟俭欲言又止,最后只略略笑着颔首。黛玉心下犹疑,忽而想起当日李惟俭是如何收服自己身边紫鹃的。她私下听紫鹃说,其老子娘俱都被安置在了蒸汽机厂子里。
又想起紫鹃曾纳罕着说过一嘴,‘不想那司棋竟也是个忠义的’。
两厢联系在一起,一双似泣非泣眸子忽而瞪大,讶然道:“莫非那司棋也是俭四哥收服的?”
李惟俭干脆承认下来,说道:“就知瞒不过妹妹,此事说来话长,大抵是因缘际会。”
当下便将当日邢夫人下药之事说将出来,直听得黛玉心下恼恨不已,蹙眉道:“大太太怎地这般没起子!”
至于与司棋如何,黛玉心下全然不在意。世家大户子弟,到了年岁谁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丫鬟?于黛玉而言,那司棋不过是玩物罢了,又怎会与之计较?
李惟俭附和着声讨几句,忽而道:“仰头瞧着妹妹有些累,不若妹妹也躺上来?”
黛玉心下只略略犹豫,便颔首应下。左右那赐婚旨意斩衰之后便会降下,且俭四哥又不是个不知礼的。
因是李惟俭紧忙起身,黛玉坐在床边,褪下绣鞋缩身到了内里。枕头放平,黛玉先行躺了下去,一双美目瞥了李惟俭一眼,心下怦然。
李惟俭也不曾褪去鞋子,歪着身子躺下,黛玉便将枕头让出一半来。二人并枕,呼吸声清晰可闻。忽而一股幽香袭面,李惟俭嗅了嗅,说道:“哪儿来的香气?”
说着歪头看向黛玉,黛玉扯了被子覆在身上,好笑道:“哪里来的香气?刚换过的中衣……是了,说不得是熏染的。”
李惟俭心知肚明,那是女儿家的幽香,便道:“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我又不是没闻过,此香与那些决然不同。”
转头一瞥,黛玉顿时会意,霎时间霞飞双颊,捧心撇嘴:“俭四哥再浑说……”
“好,不说这些。”李惟俭敛去笑意,只灼灼看向黛玉。
黛玉嗫嚅一阵,说道:“恭人此番来京师……怕是也为着俭四哥的婚事吧。”
“大差不差。”
黛玉便幽幽道:“也不知相中谁家姑娘。”
李惟俭便道:“妹妹若是不满,我回去与大伯母撒撒娇,再拖延個三两年的。”
黛玉嗔道:“我也不在意这些。当日父亲提及此事时,我便知是并嫡。左右都另做一房,合得来就往来着,合不来就关起门来各过个的。”说着看向李惟俭,认真道:“你也不用在当中为难。”
李惟俭道:“你知我知,我又哪里会为难?”
心下动容,李惟俭探手略略触碰,黛玉的手便紧张的缩了缩,又一动不动,任凭李惟俭的大手覆上。须臾,手心翻转,二人十指相扣。
黛玉的手纤细柔嫩,温润微凉,须臾掌心又沁出汗水来。李惟俭紧紧牵着,不曾松开。
黛玉羞怯得埋首不敢看过来,只时而方才会抬眼瞥上一眼。
过得好半晌,也不知是外间谁路过,隐有说话声传来,黛玉忽而想起紫鹃、雪雁不片刻便要回返,因是催促道:“俭四哥,过会子紫鹃与雪雁就回来了。”
李惟俭恋恋不舍收回手,懒洋洋舒展身形,口中花花道:“方才都想干脆就在此间睡下了。”
“又浑说。”口中这般说着,实则黛玉心下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
你知我知,心意相通的二人待在一处,也不消过多言语,许是一个眼神便会明晰彼此心意。
黛玉起身穿了绣鞋,催促着李惟俭起身,又一路到得书房月洞窗前。黛玉拉开纱幕四下观量了几眼,眼见果然无人,这才扭头叮嘱:“伱小心些。”
李惟俭笑着颔首,叹息一声,踩着桌案一跃跳在外头。又返身归来与黛玉隔窗相望,须臾,他缓缓探出手来。
黛玉目光莹莹,见此,也将手儿递了过去。略略握了握,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妹妹早些歇息,我去了。”
“嗯。”
目送李惟俭到得院墙左近,疾行几步纵身便翻越了过去,黛玉这才收回目光。将窗子关好拉上纱幕,她捧心而行,忽而歪头抿嘴一笑。
暗忖,今儿这一遭倒是有些好似戏文里的莺莺与张生呢,就是这红娘分作两人,变成了紫鹃与雪雁。
黛玉心绪极佳,轻飘飘回返卧房,一路轻轻哼唱,原本只觉这般静夜有些孤寂,此时方觉这般夜色竟也极美。
二人只道此番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业已落进有心人眼里。
听得衣袂挂风之声,卫菅毓起身凑在窗前,拉开纱幕,隔着玻璃窗朝外观量。她住在潇湘馆西北角的小房里,略略一瞥,便见得一身月白的高挑身形匆匆远去。
卫菅毓先是蹙眉,继而又舒展。这般身量,除去李惟俭还有谁人?她早知黛玉的婚事十成十会落在李惟俭身上,因是便想着,干脆不如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相处良久,卫菅毓自是知晓黛玉的性子,知其断不会不守礼。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恶人?
想明此节,卫菅毓莞尔一笑,颇有些现场磕糖之意。
…………………………………………………………
紫菱洲,缀锦楼。
李惟俭落在院中,眼见东屋、西楼,楼下又丫鬟、婆子齐聚,顿时挠头不已。正束手无策之际,忽而见一身形出得楼来。李惟俭掩身游廊、花木之后,瞥得出来的乃是司棋,顿时大喜。
当下啜嘴略略发声,引得司棋扭头观量,这才缓缓自花木间现身。
司棋顿时瞠目,继而是惊喜,随即扭头观量了一眼,冲着李惟俭摇了摇头。李惟俭颔首,复又藏身游廊,便见司棋回返楼里。
过得半晌,几个丫鬟、婆子一并出来,朝着东面的大屋歇息去了。又须臾,司棋方才出来,四下观量着,隐晦的朝李惟俭招了招手。
李惟俭蹑足而行,轻手轻脚进得楼里,司棋倒退入内,紧忙将房门关了,返身就喜道:“四爷~”
李惟俭低声道:“二姐姐可睡了?”
司棋摇了摇头,道:“倒是躺下了,白日里哭过一大场,晚上连饭都不曾吃。”
李惟俭颔首,说道:“你表弟的事儿回头让你婶子领人直接去厂子,回头儿我与二嫂子言语一声,径直将身契放了。”
眼见司棋应下,又欲言又止,李惟俭探手挑了其下颌,笑道:“好生照料着二姐姐,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儿。”
司棋又应下,赶忙引着李惟俭拾阶而上。其间低声说道:“绣橘也在——”
见李惟俭纳罕,司棋就道:“她早前去太太房里错手打碎了花瓶,还是我寻了姥姥帮着遮掩过去的……四爷若是不放心,不妨回头儿一并将绣橘也收了。”
“哈?”李惟俭哭笑不得道:“当我是配种的公猪不成,是个姑娘就要拢在身边儿?”
司棋顿时开怀,笑道:“就是这么一说,四爷没这心思就算了。”
二人上得楼上,抬眼便见绣橘束手立在梳妆镜前,见了李惟俭慌忙屈身一福。李惟俭颔首,司棋上前嘱咐道:“你去下头看顾着。”
绣橘应下,紧忙下楼望风去了。心下不由得忐忑不安,此番若是四爷与二姑娘闹出人命来……可如何是好啊?
楼内分作内外,外间摆设桌椅、梳妆镜等物,隔扇月洞内便是绣床。李惟俭观量过去,便见床榻上背对着自己,侧卧着一丰盈身形。
司棋返身朝着李惟俭颔首,自去楼梯口守着,李惟俭便挪步进得里间。待离得近了,方才听闻隐约抽噎之声,好似哭得久了有些鼻塞。
眼见一旁桌案上便有帕子,李惟俭抄起来悄然递了过去。
素净的帕子晃了晃,便被二姑娘探手取了,擦了擦鼻水,旋即瓮声瓮气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抵戌时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