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千恩万谢而去,凤姐方才与平儿又说过一会子话儿,丫鬟便来回话,说是众姊妹齐齐来了。
不待去迎,休沐的李纨便领着探春等一并来了。王熙凤忙让坐,又让平儿奉茶。
李纨落座就笑道:“我倒是无事,有话还是让三丫头来说。”
探春扯了惜春过来,笑着就道:“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一早儿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儿应允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图样好似留在老爷书房里,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四妹妹矾去,如何?”
探春、惜春顿时欣喜不已。
李纨又扯了平儿,与凤姐儿理论道:“我昨儿可是说了,要给平姑娘讨个公道。凤丫头,亏你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你今儿不好生道个恼,我这边厢可说不过去。”
李纨情知这主仆二人昨儿就好了,如今说出来,不过是给凤姐儿个台阶。凤姐儿自是乐得如此,顿时笑道:“为画是假,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我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么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她,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
说话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
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
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伱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心思转动,想起李惟俭所出之策,忽而笑道:“亏得嫂子来的早些,不然啊,这杂事往后可寻不着我了。”
李纨与探春对视一眼,纳罕道:“怎么说?”
凤姐儿就嗔道:“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息’,我昨儿思量反复,可不就是这么個道理?再有,大嫂子身边儿好歹还有个兰哥儿,我身边儿就一个大姐——我正琢磨着往老太太、太太跟前儿说项说项,先把这管家的差事卸了呢。”
李纨顿时连连颔首,说道:“早两年就想劝你,偏不知如何开口。好歹你如今想通了——”顿了顿,又蹙眉道:“——你往后不管家,这一摊子差事又交给谁?”
凤姐儿笑道:“我看不如大嫂子先管着?”
李纨赶忙摆手:“我那王府还有差事呢,只怕不得空。”
凤姐儿就笑道:“头几年我不曾过门家,家中还不是好端端的?料想老太太与太太自有商量。”
李纨感念道:“果然难为了你,既这样,咱们家去吧,往后可不好来凤丫头这儿闹腾了。”
众人又是一番嬉笑,李纨旋即领着众姊妹走了。
待只余下主仆二人,平儿便禁不住问道:“奶奶,你果然要卸了差事?”
凤姐儿乜斜一眼,冷声道:“整日介受夹板气,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每月那么点银钱。我那暖棚营生好生经营了,一冬赶得上家里一年开销。俭兄弟说得对,放着好端端的正事儿不做,何必理会这家中的蝇营狗苟?”
平儿舒了口气,道:“奶奶早该如此了。管着这个家,老太太说这样,太太说那样,偏奶奶夹在当间儿两面为难。如今奶奶不管了,也少了人嫉恨,再与二爷好好儿处着,来日生了哥儿,也就圆满了。”
王熙凤哼哼两声算是应下,只是一想到昨儿贾琏那货举着剑来斩自己,霎时间心中说不出的厌嫌。又想起昨儿夜里的梦,顿时心下怦然不已。随即暗骂自己个儿胡乱思忖,好半晌拾掇了心绪,这才领着平儿往荣庆堂而去。
须臾到得荣庆堂里,却见李纨与众姊妹也在。
贾母瞧见凤姐儿来了,慌忙问道:“凤哥儿,我怎么听说,这个家你不管了?”
李纨赶忙道:“方才与老太太说了一嘴,还不曾说分明凤丫头就来了。也罢,还是凤丫头来说吧。”
凤姐儿笑着朝李纨点点头,说道:“老祖宗,这事儿我也不是一时起意。老祖宗与太太也知,我来家几年,身边儿就一个大姐儿。又因着每日管家,倒是与二爷闹得生分了。”
此时王夫人、邢夫人与薛姨妈俱在,王夫人便狐疑着与薛姨妈对视了一眼,闹不清楚凤姐心中是什么打算。
刻下端坐软榻上的贾母却犯了难。一则,凤姐儿说的在理,这些年忙着管家,可不就没空相夫教子?过门好几年,就一个大姐在身边儿,连珠哥儿媳妇都有个兰哥儿傍身呢;
二则,早年定下凤姐管家,本就是为着在当间儿做个缓冲。如今这缓冲没了,贾母岂非与王夫人摆明车马的冲突起来?
不论贾母与王夫人是如何想的,邢夫人这会子却起了贪念。凤姐儿卸了管家差事,总不能再让王夫人接着管家吧?
论年岁,眼看五十了,又要忙着那不省心的宝玉,哪儿还有功夫管家?邢夫人自己个儿年岁小啊,这会子方才三十出头,可谓正当其时!
这般盘算来,若轮到她管家,那上上下下的油水岂非可着她搜刮?
因是邢夫人顿时出言道:“老太太,我听着凤姐儿的话在理。都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算凤姐儿过门几年,一直没落生个哥儿,想来也是因着管家的事儿绊住了。就算老太太再信重凤姐儿,也不能可着凤姐儿一个人使唤。再是能为,经年累月的连轴转也吃不消。
我看不妨先应承了,不管来日如何,总要先让凤姐儿歇一歇。”
贾母顿时刮目相看,心下暗忖这大儿媳今儿怎地开了窍?这话听着顺耳,且句句在理。
正思忖着,就听王夫人道:“大嫂这话在理,只是凤丫头这一不管,又往哪里寻个妥帖的人来管家?”
随即就听邢夫人笑道:“这还不容易?弟妹往后还是掌总,这里里外外跑腿的差事我帮衬着就是了。”
贾母顿时叹了口气,心道,这大太太果然还是大太太啊,就知没存什么好心思。因是出言就道:“你还要照看大老爷,我看就免了吧。”
王夫人也道:“大嫂自是妥帖,只是大哥那边厢总离不开人。”
邢夫人急了,忙道:“大老爷这些时日好转了,昨儿还下地走了一会子呢。”
贾母心下厌嫌,不耐烦道:“那就等他彻底好了再说。”
一句话噎得邢夫人没了言语。就听贾母思量着又道:“凤哥儿好容易张一回口,做长辈的不好驳了。太太,我看往后你多担待些,且让凤哥儿多歇息一阵子,待她缓过来了再接替太太?”
王夫人颔首应下,说道:“老太太发了话,儿媳还能如何说?”转头又看向凤姐儿,叮嘱道:“往后可不好再跟琏儿闹生分了。”
王熙凤笑着应下,心下却腹诽不已——昨儿是谁把秋桐塞来的?
转眼老太太用过早饭,众人这才各自散了。凤姐儿领着平儿往王夫人房里交了账目、各处钥匙,听着王夫人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子,这才自王夫人院儿出来。
这日到得下晌,凤姐儿与平儿正在房里闲得发闷,就见玉钏端了一盏血燕来了。
入得内中便笑道:“二奶奶,太太体恤二奶奶辛苦,特意让后头煮了一盏血燕来。”
王熙凤笑着让平儿接过,又道:“怎么劳动你来了?”
玉钏就道:“瞧二奶奶说的,都是做下人的,我不来也是旁的丫鬟来。”
王熙凤端起汤盅来,搅动调羹正要吃,忽听玉钏咬唇道:“二奶奶,昨儿我姐姐往家来了。还领了例外三新的冬装,我妈妈说让我给二奶奶磕头呢。”
王熙凤将汤盅端在手中,笑着说道:“哪儿的话?我那布庄多亏了金钏帮衬,上个月足足多赚了两成呢。”
玉钏笑道:“二奶奶不知,我姐姐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各色布料摆放,内中陈设,还有如何与内眷说话儿,这些事儿每天回来都要想过一遭呢。”
王熙凤真心赞叹道:“早知金钏儿这般得利,我一早儿就从太太那儿讨了来,何苦将自己累个半死?”
平儿笑道:“这回也不晚啊,我看玉钏再打理一年,那布庄子都能交给她打理了呢。”
王熙凤思忖道:“且看吧,若她果然有这能为,布庄子交给她打理了,我也就省了心。”说着,又要端起汤盅来。
这回王熙凤留了心,就见那玉钏咬唇又道:“二奶奶,旁的都好,只是我姐姐那身契……倒不为旁的,只是总不能胡乱配了小子。”
王熙凤就道:“你放心,我一直留意着呢。有合适的,也不用你妈妈来说嘴,我这边就保媒拉纤了。”
王熙凤存了心思,盯着那玉钏再次将汤盅端起。就见玉钏面上局促,忽而说道:“二奶奶,我……我也想随着姐姐去布庄子。”
王熙凤心下凛然,颤抖着手将汤盅放在桌案上,朝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便道:“险些忘了,厢房里堆了好些杂物,一直都不得空整理,如今可算得空了,你们随我来整理一番。”
说着话,便将两个小丫头引了出去。
内中只余下王熙凤与玉钏,王熙凤肃容正色,将玉钏叫到跟前儿,压低声音道:“你且实话实说,这血燕……可是有问题?”
玉钏慌了神,她只是念及姐姐金钏儿被王熙凤所救,这才生出知恩图报之心,却也不想得罪了王夫人。因是玉钏儿神色慌张,连连摇头摆手道:“二奶奶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不过是——”
王熙凤和缓道:“你也别扯谎,我一端起汤盅你就说话,分明是不想让我吃。玉钏儿,今日这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但凡有第三个知道,叫我出门儿遭雷殛了!”
“这——”
王熙凤又道:“我知这事儿与太太脱不开干系,你只管说了,过后我得了机会,也将你调出去。”
玉钏儿咬了半晌下唇,一狠心,说道:“二奶奶,这汤盅里头多了什么,我也不知。先前太太是打发彩云去厨房取的,刚好那会子我就在左近,那后厨窗子敞开着,刚好瞧见那婆子开了汤盅往里头倒了一包药粉。”
王熙凤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听闻此言依旧心底冰凉一片……好狠毒的心思啊!太太害死了自己,往后再没人与她争家业了吧?
不对,太太便是再狠毒,也不敢药死了自己,只怕这内中的佐料别有效用。
压下心下怦然,王熙凤赶忙扯了玉钏儿道:“好玉钏,今儿多亏了你,不然我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说着红了眼圈儿,又道:“亏我上下转圜、周全着,总想着全了大家伙的体面,什么骂名都是我自己个儿担着,临了还不对了她的心,竟想害死了我。”
因着姐姐金钏儿一事,玉钏心下头一个恨的是宝玉,二一个恨的自然就是王夫人。她们姊妹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多少年?宝玉什么情形王夫人自己不知道?
分明是宝玉来调戏金钏儿,姐姐口没遮掩说了几嘴,转头儿就被王夫人打成了荡妇!
错非姐姐投井时刚好撞见二奶奶,只怕这会子坟头草都老高了。
因着金钏儿没死,去了王熙凤的布庄子,每逢回得自家,两姊妹聚在一处,金钏儿总会反复警醒玉钏儿,让妹妹远离宝二爷,免得再步了后尘。
玉钏儿如今年岁也大了,心中不免为自己打算一番。眼瞅着再过二年,定要被王夫人打发了去配小子,指望着往宝玉身边儿凑那是断无可能。思来想去,眼见姐姐金钏儿每月能得二两银钱,顿时就动了心思。
这两箱叠在一处,才有今日玉钏提醒王熙凤之举。
玉钏儿感同身受,她做丫鬟的,可不也是如此?
因是便劝慰道:“二奶奶也莫多想,许是……许是那药粉也是补身子的呢?”
王熙凤不置可否,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说道:“你等一会子。”
说着起身去了卧房,转头出来,径直将一张百两银票强塞给了玉钏儿。
玉钏儿顿时慌了,连连推拒,说道:“二奶奶,我,我不是为了这个。”
王熙凤掰开玉钏儿的手,将银票塞了,又握住其双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我如今也不管家了,能谢你的地方不多。好在我外头还有营生,每年总能得个几千两银子。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只求来日她再害我,你能得空报个信儿。”
玉钏思忖着,终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