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绍祖到底新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又极私密,他一时间又哪里知晓?
孙绍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会子头大如斗。如今这京师之中盛传有三个惹不得,其一为陈宏谋。这位陈首辅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惹了他必遭反噬;其二为忠勇王,王爷为圣人胞弟,最得圣人信重。惹了忠勇王,那就跟寿星老上吊一般,嫌自己个儿命长了;这其三,便是这位竟陵伯李财神!
且不说这位伯爷救了忠勇王一命,与之交情深厚,单是点石成金之能,这朝野上下都得护仔细了,生怕伤着这位财神一星半点儿。
自己个儿惹恼了李财神,形同自绝仕途啊!偏生孙绍祖这会子全然不知究竟哪儿得罪了人家。
孙绍祖立在街面上急得抓耳挠腮,偏偏无济于事。唉声叹气之余,抬眼瞥见荣国府,心下便暗忖,贾赦那老货贪图自己那五千两银子不还,非要嫁个庶出的女儿过来。如今算算也是翁婿,且荣国府与伯府比邻而居,说不得那老货便熟知内情?
孙绍祖病急乱投医,干脆迈开大步又往荣国府而来。
与那门子余六交代一番,等了好半晌才有管事儿的引着往贾赦的外书房而去。
过得好半晌,方才有仆役推着大老爷贾赦,随行的还有邢夫人。
孙绍祖规规矩矩见过礼,那邢夫人做通译,三人略略说过几句话,孙绍祖便禁不住道:“小婿昨日风闻竟陵伯私下扫听小婿,心下不知何处得罪了伯爷,今日一早登门拜会,不曾见到伯爷不说,还被管家扫地出门。这……小婿心中实在惴惴,不知老泰山可有教小婿的?”
邢夫人闻言与大老爷贾赦对视一眼,二人心下欢喜不已,大老爷贾赦口眼歪斜着叽里咕噜一通,邢夫人便道:“俭哥儿如今还是少年人嘛,这气性难免大了些。
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不过早年俭哥儿与二姑娘议过亲,只是因着他家中阻拦这才没成。待回头儿大老爷叫过俭哥儿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定不会来寻你的不是。”
孙绍祖闻言好似五雷轰顶!
李财神与那位二姑娘议过亲?这事儿你们怎么不早说!回想今日情形,这位李财神分明就是心下不平啊。不消说,因着二姑娘之故,李财神不好对付大老爷一家,于是乎就恨上了自己個儿?
孙绍祖快骂街了——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用脚踝琢磨也知道,若果然如期完婚,事后必定遭那李财神报复!他孙绍祖不过是世职武官,还是个没实职的,可不是忠勇王,哪里扛得住李财神报复?
这朝野上下想要交好李财神的不知凡几,这会子李财神露了口风,说不得都不用人家李财神发话,自有人摩拳擦掌打算献祭了他孙绍祖以讨好李财神。
孙绍祖激灵灵一哆嗦,待再看向这夫妇二人的眼神已然是不善。
心下暗忖,好贼子!瞒下此事,这是等着自己个儿上套呢!贾家此举,分明就是没想过结亲,更没想过还钱!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咱们往后走着瞧!
孙绍祖拿定心思,强忍着怒气,叹了口气道:“老爷、太太怎地早不说此事?在下身单力薄的,哪里敢惹得起竟陵伯?罢罢罢,在下与二姑娘实在无缘无分,今后再不敢强求。”
邢夫人听罢,顿时愈发欢喜,不待大老爷开口,便故作蹙眉道:“你瞧瞧你这话儿说的,那聘金都送了来,如今怎地又反悔?”
反悔?再不反悔来年坟头草都老高了!
孙绍祖情知贾赦此番吃定了自己个儿,心下暗忖,以贾赦的性子,入口的银子立马吃干抹净,指望着贾赦与那王子腾攀扯上,纯粹是奢望。
又想,此番若不与其闹翻了,只怕事后那位李财神定会追着自己个儿不罢休。因是一咬牙,起身冷笑道:“太太何必明知故问?罢了,孙某自问技不如人,此番是哑巴吃黄连,那五千两银子就算给贾将军买棺材本儿了!告辞!”
邢夫人顿时恼了,叫骂道:“求亲的是你,如今悔婚的也是你,如今怎么成了我们的不是?贾家何等门第,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能撒野的?来呀,给我打出去!”
当下冲出来几个小厮,挥舞棍棒,将那孙绍祖哄将出去。那孙绍祖结结实实挨了几棒子,出得门来又叫骂一阵,这才翻身骑马而去。
却说外书房里,眼看那孙绍祖一走,邢夫人与贾赦对视一眼,夫妇二人顿时会心而笑。
有李惟俭这等高枝儿在,且话还不曾说死,他们又岂会为了区区五千两银子便将迎春贱卖了?此番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罢了。如今孙绍祖翻脸,可谓正中下怀,那五千两银子正好不用归还了。
邢夫人便笑吟吟亲自拿了帕子为贾赦擦拭口水,禁不住赞叹道:“还是老爷棋高一着啊。”
贾赦嘿然,叽里咕噜说了一阵。
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已,说道:“是了,都怪琏儿,若他稍稍尽心几分,那抄捡赖家的好处又岂能通通归了二房?”顿了顿,又道:“我瞧着二房就是属貔貅的,前一回防着咱们好似防贼一样。这财货落在二房手里,还不是由着她说是多少?”
大老爷贾赦面上极不甘心,叽里咕噜非议一阵,忽而面上一僵,与邢夫人低声说将起来。
邢夫人先前还蹙眉纳罕,待暗自思量了半晌,顿时合掌眉开眼笑赞道:“妙啊,老爷此计甚妙!”
不提这夫妇二人狼狈为奸,却说孙绍祖郁郁回返客栈,这会子心下憋了一肚子火气,正要去胡同寻个粉头泻火。
好巧不巧,临近下晌方才要出门,便有兵部小吏来寻。
孙绍祖不敢怠慢,紧忙出来迎了。那小吏验明正身,随即将一封调令递与孙绍祖,似笑非笑道:“孙大人好运道,琼崖方才出了缺,便被孙大人补上了。”
“啊?”孙绍祖低头观量,果然便见调令上写明,调其为琼崖部总,且定死了冬月初六前赴任。
那琼崖可是穷山恶水,且不说时常便有黎民作乱,单是那瘴疠之气就能要了人小命!
不问自知,这定是兵部在讨好那位李财神啊。
孙绍祖还在思忖,就听那小吏又道:“此令记录在案,孙大人还是早些动身为妙,这失期可是大罪。”
事到如今孙绍祖别无二法,只得唯唯应下。
如今大顺朝海宴清平,对那准噶尔连战连捷,官军武器装备历次迭代升级,早没了山匪的活路。因是孙绍祖也没想着落草为寇,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打点行囊往琼崖而去。
却不知这厮前脚方才离了京师,后脚便有调令送往琼崖,又调孙绍祖往乌斯藏驻防……
转过天来,这天李惟俭方才回得家中,吴海宁便蹙着眉头来报:“老爷,那姓孙的被兵部一封调令调往琼崖当部总去了。”
李惟俭乐了,道:“与伱哥哥说一声儿,这两日若有兵部官员登门,好生客气招待着。”
今日李惟俭散衙时往老师严希尧府中去了一趟,如今朝中又有调动。大将军岳钟琪在西域连战连捷,准噶尔贼子果然连番避战不出,六镇边军、京营所耗军需颇多,皇帝不得已调拨八百万两内帑充作军资。
偏生此时兵部贪弊案发,兵部尚书灰头土脸告老还乡,严希尧与陈宏谋斗了一场,终究棋差一招,让陈宏谋的人做了兵部大司马。
这人还是个熟人——贾雨村!
李惟俭暗忖,这贾雨村做事如何且看不出,做官倒是做得连胜三级。想去年时此人不过是金陵知府,这才一年光景,竟一跃成了兵部大司马。际遇之奇,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私下里,老师严希尧却道,此举大有安抚四王八公之意。且贾雨村此人与王子腾早有龃龉,是以内中不免有牵制之意。
说白了就是皇帝想看着下头狗咬狗,到了时候惹得天怒人怨,干脆杀之以平军心、民愤。
迈步去到东路院,待一众姬妾汇聚了,李惟俭单叫过香菱问及黛玉情形。
香菱就笑道:“四爷送的那枇杷秋梨膏果然对了症,如今林姑娘也不怎么咳了,就是每餐吃的不如往常。”
李惟俭颔首道:“风寒时不好吃辛辣的,忍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提李家情形,却说荣国府。
那孙绍祖与大老爷反目之事传得人尽皆知,知晓内情之人无不鄙夷贾赦祸水东引之举。为着区区五千两银子,竟生生拿自家女儿做筏子,这样的亲爹也是稀罕。
贾母自是气恼了一场,却念及贾赦如今二次中风,料想时日无多,这才不曾发作。
倒是宝玉乐不可支,合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没少了五个清洁的人儿。”
刚好湘云便在一旁,闻言便问:“二哥哥这话是什么道理?”
那宝玉便笑着道:“二姐姐何等样人?打生下来就是清洁的。那姓孙的一看便是须眉浊物,二姐姐嫁了岂不变污浊了?”
湘云还笑着颔首,以为宝玉说的有理。
不想宝玉又道:“非止是二姐姐,这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待要再说,却被袭人赶忙拦住,只道:“云姑娘,他又浑说了,可没旁的意思。”
袭人不说还好,这一说过湘云顿时就变了脸色,恼道:“我清清白白的人儿,嫁了人怎么就污浊了?”
当下冷哼一声,领着丫鬟而去。
宝玉也不去追,只觉湘云不懂他,料想这世间也只有林……是了,林妹妹如今也不懂他,好似他心中所想也唯有妙玉能懂了。
这二人闹得不欢而散,旁人却是另一番情形。
探春、惜春只顾着与迎春姐妹情深,如今迎春不用嫁了,三姑娘、四姑娘自是欢喜不已。
黛玉早知李惟俭不会撒手,因是也不以为意;宝钗虽早知今时今日李惟俭位份已然不同,却不知其轻飘飘一句话竟有这般威能。心下虽早已绝了觊觎之心,却依旧被这番威能震得心潮起伏。
至于二姑娘迎春,她自己个儿却只顾着高兴了,并未曾多想。刻下二姑娘长长舒了口气,心心念念盼着李家早一日点头同意兼祧之事。
倒是凤姐瞧了个莫名其妙,心下胡乱思忖的好半晌,也不知李惟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那一场春梦让凤姐一些小心思生根发芽,却被其强压住,每日除去照料受伤的贾琏,便是往返庄子与荣国府之间。
平素吃食多在庄子上用了,回得家中实在躲不过,才会象征性地用上两口。私底下饿极了,才会叫过平儿,偷偷吃些外间采买了的点心、果子。
这日贾琏伤势渐好,也不用凤姐过多照料,凤姐正要领着平儿往荣庆堂去,便有大太太身边儿的婆子来叫。
凤姐不知何事,忙穿戴了一番,乘车往东院而来。
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凤姐儿听了,强忍着方才没翻白眼!大老爷是个什么情形?如今出入都要人推着,都这般了还要娶小老婆?
略略思忖便知,大老爷这是瞄上了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啊。
略略思忖,凤姐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如今又动弹不得,还是将养身子为妙。
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哪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她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她,她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凤姐儿心下鄙夷不已,面上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当下婆媳二人乘车自角门进了荣国府,一道儿往荣庆堂而来。临下车之际,凤姐转动心思又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做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