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凤姐儿说完,一众金钗都笑,湘云就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咱们且记下,待往后好续下。”
偏宝钗此时道:“云丫头白高兴了,过会子我们去得了,你怕是去不了呢。”
湘云眨眨眼,顿时恍然,旋即瘪起嘴来。如今待字闺中,不好往夫家走动,可不就去不成?
眼见湘云脸上挂着郁郁,三姑娘探春便道:“我们如今倒是能去做客,往后说不得云丫头就常住隔壁了,少去个一回两回的又算得了什么?”
湘云被打趣的顿时红了脸儿,与探春闹了好一番才罢休。
吵吵嚷嚷,凤姐儿眼见着困乏,黛玉便笑道:“凤姐姐这会子正烧着呢,最怕吵嚷,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吧。”
当下一众金钗自凤姐儿院儿出来,进得大观园各自去装扮。因着二姑娘迎春还在东院儿,探春便与邢岫烟走在一处。
探春心思细腻,偷眼观量,便见邢岫烟换了一身儿银鼠皮外氅,身上却再无旁的点缀。因是过了蜂腰桥便与其道:“邢姐姐过会子可还要换衣裳?”
邢岫烟笑着摇头。
探春便道:“那来我的秋爽斋可好?我正犯愁不知明儿穿什么好呢。”
“好啊。”邢岫烟应下,随着探春去了秋爽斋。
探春果然选了几样衣裳让邢岫烟帮着选,邢岫烟帮探春选过,探春便自梳妆台里寻了个物件儿,笑着塞给邢岫烟道:“总不好平白劳烦邢姐姐,这玉佩与你这衣裳极配,我看不如送与你。”
邢岫烟赶忙起身推拒,探春就道:“又不是什么好物件儿,邢姐姐又何必推脱?”
说着探春又为其系上,扯着其到镜子前道:“瞧瞧,这下更好看了。”
邢岫烟如何不知,探春这是趁机送自己妆点的物件儿?她心下感念,略略扫量,便见点心匣子里只余下几枚糕点。
邢岫烟便笑道:“我自己个儿私下做了些梅花糕、海棠糕,过会子也送来让三姐姐尝尝。”
她虽比探春大一些,却因着出身只管园子里的姑娘都叫姐姐。
探春也笑着应下,二人又说过一会子话,邢岫烟这才告辞而去。出得秋爽斋来,迎面便撞见了往薛姨妈处去的宝钗。
二人半路遇见,一并过了蜂腰桥停步叙话。
宝钗扫量一眼,眼看邢岫烟外头虽罩着大衣裳,内里却只是夹衣,因是便蹙眉问道:“这天愈发的冷了,你怎么还穿着夹的了?”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缘故,因又笑问道:“上个月月钱不是方才放过?”
凤姐儿管家时,因着自己个儿不差钱也不用往外放银子,是以都是月初放月例;到了王夫人管家,这银子放在外头别有用处,时而拖到月中,时而会拖到月底。
岫烟道:“不相干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
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东西,她虽不说什么,她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
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不免心下怜悯,愁眉叹道:“总这般也不是个法子……依我说,你如今也到了岁数,不若早早寻个婆家。
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索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她们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心下听不过了,干脆自己个儿走开。倘若短了什么,伱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便是你怕人闲话,只管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
岫烟面上羞红,低头答应了。心下不禁暗叹一声,此时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她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又哪里去寻一门妥帖婚事?
心下不禁想起苏州时比邻而居的李惟俭来,旋即又暗自摇头。如今人家贵为一等伯,势力人家女儿上赶着给人家做妾都不好,自己这寒门小户又如何攀扯的上?只怕当日种种,不过是存心逗弄吧?
宝钗又指她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岫烟回神忙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笑道:“她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咱们如今比不得她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必比她们才是。”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她好意送你,你不佩着,她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哪里去?”
宝钗道:“我到妈妈处。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哪里了?”
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笑道:“这却巧了!”心下不由暗忖,这邢岫烟性子温厚稳重,懂得处世,又淡定自然,只可惜家世寒微了些,加之哥哥薛蟠又早娶了夏金桂,不然倒是个好嫂子。转念一想,如今薛蝌随着俭四哥也做了官,说不得来日也有个前程。
且前一回险些就要与妈妈翻了脸,何不撮合二人一番,一来送个人情,二来也与二房缓和一番?
想明此节,宝钗愈发笃定这主意极好。
面前岫烟听说,便知是她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便各自走开。
岫烟进得缀锦楼里,便见小丫鬟篆儿与良儿正苦着脸一并发愁。篆儿自是随着邢岫烟自苏州来的,那良儿却是贾母眼见她只一个使唤丫鬟,便又打发来的。
见得邢岫烟回来,良儿起身忙旁的活计,篆儿便扯着邢岫烟道:“姐姐,方才那刁婆子又要说怪话,话里话外又要姑娘买酒买肉!”
邢岫烟叹息一声,道:“可说旁的了?”
篆儿摇头道:“那婆子只说二姑娘的脂粉也是有数的,不好多用了。”
邢岫烟咬牙道:“过会子你去街上买一些就是了,我不用二姐姐的就是。”
篆儿发愁道:“往常司棋姐姐在时,虽也说尖酸话儿,可却从不在意姑娘用什么。如今司棋姐姐一走,那些丫鬟、婆子一个个都成了讨债的。”顿了顿,又道:“姐姐,李伯爷可是欠着咱们人情呢,姐姐为何不去求李伯爷?”
邢岫烟正色道:“不过是些许吃食,哪里就算人情了?且先前人家也用东西换了的。李伯爷不过随口一说,偏你当了真。”
篆儿不肯死心,将邢岫烟扯到床边道:“不是啊,我看李伯爷说话时极认真的。要我说,姐姐也该与李伯爷常往来着,不好每回伯爷一来姐姐就往后躲。分明是他欠下姐姐的,怎地反倒是像姐姐欠了他的?
我看那李伯爷也是个贪花好色的,昨儿我瞧那香菱,还有先前的晴雯,都是一等一的颜色。说不定李伯爷就——”
“住口!”邢岫烟顿时恼了,教训道:“再浑说我就赶你回苏州!”
篆儿顿时面上讪讪,瘪着嘴道:“不说就不说。”
邢岫烟道:“我人虽穷,却也不是攀附权势的,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平白将我说成了那势利眼。”
篆儿面上唯唯,心下不以为然。清高?清高又有何用?过日子还不是要柴米油盐?不信看看这园子里,没了银钱使唤,谁拿正眼瞧过她们主仆二人?
邢岫烟眼见篆儿并未听进去,叹息道:“罢了,与你说不通。你待会子先捡些梅花糕、海棠糕,送一匣子给三姐姐;再寻了当票给宝姐姐送去。”
篆儿也不问缘由,闷声应下。当即捡了一匣子糕点,又将当票藏好,这才起身出了缀锦楼。
外间寒风一吹,篆儿不禁打了个寒颤。眼见往来丫鬟多是穿着珍珠毛(羊羔皮),有些大丫鬟还穿着鼠皮,单自己一个还穿着棉衣,篆儿便不由得忿忿。心下不禁暗忖,姐姐要脸面不愿去寻李伯爷,自己一个小丫头左右也没脸面,干脆去求一求李伯爷吧,说不得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呢?
却说宝钗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进得内中就见薛姨妈蹙着眉头苦恼不已。
问过方知,因着薛蟠行商之事,小两口又是大吵一通。薛姨妈从中转圜着,好说歹说了半日方才劝住。
此时薛姨妈也回味过来,这儿媳夏金桂不是个省心的。奈何木已成舟,且如今又挪用了夏金桂的嫁妆,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是以薛姨妈也只能委屈了薛蟠,说起话来一直偏着那夏金桂。
当下薛姨妈好一通非议,宝姐姐只静静听了,并不做评议。心下不禁暗暗想着,或许只有这般的嫂子方才能管得住哥哥,不然还不知在外头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来呢!
揭过此事,母女二人又计较着为薛蟠打点行囊。盘算一番,十四日是个好日子,眼看也没两天,又要腾出光景与众人辞行,因是这拾掇起来未免有些紧迫。
拾掇到一半,宝钗便与薛姨妈说了自己所想。
薛姨妈心下厌嫌极了二房,闻言就有些不大高兴:“二房过二房的日子,咱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宝姐姐心累,不由得劝说道:“妈妈这是什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二房过得好了,来日说不得也能提携哥哥一番呢。我看蝌哥儿如今已是七品知事,他才多大年纪?再过几年说不得又立了功,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薛姨妈闻言愈发吃味,那薛蝌能做官儿,还不是靠着将宝琴送去给那俭哥儿做小的?当日她若高看那俭哥儿一眼,说不得自家宝钗就成了正室夫人呢……那可是超品的诰命!数遍金陵四大家,也就老太太与王舅母能与之媲美。
若果然如此,自家那傻儿子说不得也能有个官儿做呢!
如今却是说什么都迟了——
宝钗以为薛姨妈还在怄气,当下又劝说了几句,薛姨妈便叹息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薛姨妈想那邢岫烟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配薛蝌倒是绰绰有余,料想不过是提一嘴的事儿,那薛蝌断无不许之理。
又想着如今姐姐王夫人与老太太正闹着别扭,只怕王夫人说的话老太太未必肯听。思来想去,便道:“过会子我先去寻凤姐儿问问她是什么心思。”
宝姐姐思忖一番,总觉得不太妥当,又一时间没旁的法子,只得闷声不吭。待宝钗回返蘅芜苑,薛姨妈便往凤姐儿院儿而来。
到得内中,问过了凤姐儿病情,落座后半晌才提起正题来。凤姐儿这一日昏昏沉沉,如今才略略精神来,心下却一直想着昨夜癫狂,又哪里肯为这等闲事下力气?
又念及那邢岫烟与俭兄弟本就是故识,说不得那爱嚼牡丹得野牛就存了什么觊觎心思。若她出面牵线搭桥,往后遭了俭兄弟气恼怎么办?
是以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姑妈不妨先问过蝌兄弟,而后咱们再说旁的。”
薛姨妈听出凤姐儿推诿之意,顿时道:“岫烟那般性情,千好万好的,薛蝌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且这婚姻大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如今母亲不在跟前,我这伯母做回主又如何?”
凤姐儿便笑道:“这却不好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昨儿还听俭兄弟说蝌兄弟又立下功勋,连大司徒都青睐有加。姑妈最好还是问过蝌兄弟再说。”
“还有这般事儿?”薛姨妈心下既讶然又泛酸,又与凤姐儿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起身回返。
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里,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干脆寻了个小厮,打发其去寻了薛蝌明日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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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馆。
临近晌午,紫鹃提着食盒蹙眉回返。
雪雁方才伺候着黛玉装扮过了,黛玉往镜中一瞅,转头便笑问:“这又是谁惹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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