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麒麟之子(1 / 1)

我母亲沈美姒说到这里又抬起眼帘长久注视着桌案上那款麒麟帖,在暗淡的光线下麒麟帖闪着幽幽光泽。我对帖子上那对张牙舞爪的麒麟相当熟悉,在夜深人静之时不知多少次将它摸出来细细端详,看它的龙首、鹿角、虎眼、麋身、牛尾。我知道民间传说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所以麒麟在民间从来都是祥瑞之物,“麒麟送子”也是民间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这一款麒麟帖果然给我的先祖司马懿送来了儿子,他就是我的祖父司马琥,他公开的名字叫苏慕汉。这些都是我母亲在絮絮叨叨的回忆中透露给我的。我长久注视着母亲,她并不看我,她长久地凝视着手中那款麒麟帖,仿佛要从这款小巧玲珑的麒麟帖上感受到我父亲肌肤的温暖和心跳的强劲、硝烟弥漫的奔逃和枪林弹雨的厮杀。她最后收回目光在我苍白失血的脸上扫了一眼,又沉溺到漫漶的往事之中……

司马懿离开陆郎中的家昼伏夜出来到离洛阳还有两百里的上党郡,他一入上党就在城门洞中被兵卒抓捕,并且迅速报告了曹操。司马懿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成了整个魏国全面通缉的要犯,插上翅膀也难以逃脱魏国丝风不透的追捕。他束手就擒,只等待着被流放到海南崖州或者被一刀砍头。但是他受到了曹操的特别优待,传话只要他答应进入曹营为官,一切既往不咎。在曹操的话还没有从洛阳城传来的七八天内,他在关押之地自有好酒好菜招待。除了不可以离开之外,他要做什么都可以,包括帮他叫来唱曲陪酒的姑娘。

事到如今司马懿觉得既然曹相对他如此高看一眼,他不能再拒绝他的一番美意,这样会给另外一些手无寸铁的人带来灭顶之灾。司马懿最终答应赴曹营为官,在赶赴洛阳前他要了两个随从说要回司马庄看一看,其实他是悄悄去见了陆秋葵。他一身葱叶绿紧身束腰骑马袍出现在陆秋葵面前,秋葵姑娘一见他顿时泪流满面。司马懿上前搂着一身茄皮紫单薄衣衫的陆秋葵心里一阵阵发酸,他示意那两个随从远远地离开,然后他与秋葵面对面坐在黄昏中。秋葵伏在他怀中哭得抬不起头,司马懿伸出粗糙的大手擦净她脸上泪痕,低低地说:“莫哭啊,秋葵,你莫哭啊,你待我的好我都一一记在心头。我此去洛阳为官祸福不知,也没有站住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能拖累到你。所以,你先在家静候佳音,等我出人头地海晏河清,我必定会骑高头大马来接你,我司马懿向来一言九鼎。你如果怀上我的骨肉,请带着他去洛阳宫找我,我现在身上也没有值钱之物,只有这一款麒麟帖为证。只要你带上这个麒麟帖,说是我司马懿送的,即便我不在宫中外出征战,你也会得到下人善待。”

司马懿从怀中取出那款麒麟帖,拔出刀用刀尖在上面刻下隐隐三个字:司马氏,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秋葵。秋葵将它握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泪水打湿了麒麟帖。司马懿说:“你不哭啊,秋葵,你这样一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秋葵忍也忍不住又哭得泪雨滂沱。

司马懿离开的第三天秋葵就开始呕吐,直吐得风起云涌翻江倒海。从小到大她作为郎中的女儿见惯了怀孕的女子,但是从来不曾见过妊娠反应如此强烈的孕妇。而且与一般孕妇完全不同的是,她从怀孕开始到结尾总是处于激烈的呕吐之中,吃什么吐什么,她怀疑这个孩子将来会瘦得不成样子。孩子似乎早就知道,迟迟不肯出生,足足比一般孩子十月分娩晚了两个月。而且一出生就卡在产门正中就是不肯落地,秋葵痛得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结果产婆也没有任何办法。在门外的陆郎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是远近闻名的郎中,但是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生,并且替自己亲生女儿接生也完全不合人伦。但是他完全没有办法,听到女儿嚎叫声渐渐由强转弱,最后弱到几乎听不见,他再也坐不住了,掀开门帘冲进去,与产婆一起联手在秋葵的肚腹上施压。在喷涌如泉的血水中我祖父司马琥也就是后来的苏幕汉像鲤鱼一样一跃而出,滑进木盆里发出嘹亮的哭号,那声哭号马上让已经昏过去的秋葵死人似的脸上露出母亲动人的微笑,那微笑在他汗水密布的脸上只一闪而过就立马消失,她再度昏死过去。陆郎中的精湛医术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他指挥产婆抱走仍然在哭号的初生婴儿,用乌芋、原蚕、紫葳、贯众、百草霜调制的草药给女儿下身热敷,终于止住了血水,最终成功地让女儿陆秋葵起死回生。

我的祖父苏慕汉就在我祖母陆秋葵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他长成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男娃,他漂亮得如同木刻年画上怀抱鲤鱼的男娃,头顶上长着两个漂亮的发旋像两朵黑菊花,这是司马家族共的特征,他是司马懿之子的消息尽管被陆郎中一家瞒得丝风不透、滴水不漏,但是风声仍然传了出去,并且最终被当地土匪刘黑七得知。刘黑七只是听说,吃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司马懿之子,他想抢走苏慕汉前往洛阳向司马懿索要巨额赎金,但是他手头没有任何佐证,即便找到司马懿他也不会轻易相信。但是他可以通过苏慕汉作为人质敲诈陆郎中一笔钱财,他可以从巨额赎金上判断出苏慕汉的身价。他立马付诸行动,在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当三岁的苏慕汉坐在门口吃着一串山里红果子时,刘黑七领着两个马仔眨眼之间就抱走了苏慕汉。苏慕汉号啕大哭时被刘黑七用手捂住嘴。狗的狂吠引发了陆郎中注意,他和秋葵发现苏慕汉不见了就一路叫喊着追过来,很快村里人得到了消息,都打着灯笼火把叫喊着追上来。这时候轮到刘黑七和两个马仔喊叫了,他们浑身上下忽然巨痒无比,钻心的瘙痒让他们眨眼之间浑身红肿,像一万只跳蚤在身上叮咬,并且很快布满透明的水泡,那种发自骨子的瘙痒让人无法忍受,他们发出一声声锐叫迅速靠上一棵大树或一堵墙壁蹭痒痒。当然,那种发自骨子的瘙痒大树和墙壁是解决不了的,他们恨不得跳进一锅滚水之中活活烫死才能煞住那种瘙痒。而苏慕汉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一旁看着几个大人抱头鼠蹿十分惊奇,这时候陆郎中冲上来紧紧抱住苏慕汉,村民们继续追打刘黑七和他的马仔,他们眨眼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苏慕汉平安无事现在我知道了,陆郎中早就对苏慕汉严加防范,怕歹人对司马氏之后下手,暗中以漆树汁调荨麻、地胆和斑蝥每日晨起涂在苏慕汉身上,只要有人接近他就会全身中毒奇痒无比。为了防止苏慕汉中毒他每日给他喝一碗野山鸡、苦地丁和牧靡草熬制的汤药,既营养又解毒,这一招果然让苏慕汉成功避免一场灾祸。

在苏慕汉也就是司马琥在郎中之家平安长大的时候,他的父亲司马懿正在丞相曹操指挥下征战沙场。作为太子中庶子的司马懿自然不是平凡之辈,奇策善谋是他最大的长处,在曹营中他的聪明才智得到极大发挥。曹操自然得意非凡,因为凭他火眼金睛绝不会看走眼看错人,他安排司马懿专门佐助魏太子曹丕。司马懿每次参与谋划都有奇策,很快得到重用转任军司马,他随后建议的屯田计划解决了军中粮食问题,得到曹操的赞赏。他指出荆州刺史胡修粗暴无能,南乡太守傅方骄奢无德,都不应该将驻守边防的重任交给他们,曹操对此却不以为然,很快他就得到了恶报:关羽围攻樊城七天七夜的瓢泼大雨困住曹军,关羽发力强攻,胡、傅二人果然乘机降蜀,这让曹操对司马懿再次刮目相看。因汉献帝所在的许昌距樊城很近,曹操感到巨大的威胁,为避关羽锋芒他一度准备迁都黄河以北。司马懿此时及时劝阻说:“曹军是被大水所淹,不是战略上的失误,对于国家的大局其实并没有太大损失,为此而迁都就是向敌人公开示弱,又会使淮河、汉水一带人心不稳。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如今关羽坐大,孙权必定不安,把这件事告知孙权,让他出面牵制关羽,则樊城之围就会自动解除。”曹操此时对司马懿言听计从,后来的历史表明司马懿的判断完全正确,孙权果然派吕蒙袭取公安,关羽被其俘杀。此时有一桩事令曹操心神不安,他认为荆州及在颍川屯田的军民逼近南方吴国和蜀国,将来恐怕对魏国政权不利,他想把他们迁走遣散。司马懿说:“荆楚之民轻易移动怕是难以安定,如今关羽刚刚被击破,藏窜逃亡者也在观望时局。如今将那里的人迁徙既伤当地人心也让想要回来的人不敢复还。”曹操听从他的建议,没有移民之前藏窜逃亡者果然都复出归化,这让曹操大喜过望,最终提拔司马懿为尚书。

从前那个名满天下的司马懿到现在如日中天,陆郎中自然也有所耳闻,看着满地乱跑的苏慕汉他开始心神不宁。他没有和女儿秋葵商量过,但是他能猜得到女儿的重重心事。秋葵也从来不曾和父亲提起过现在已经成了尚书的司马懿,一来她和司马懿只是露水姻缘,虽然她对他满怀痴心与爱戴,但是作为朝中首屈一指的大英雄,在他半生戎马生涯中不知相逢过多少这样的露水姻缘。露水姻缘就是露水夫妻,露水夫妻没有经过明媒正娶,他们在世人眼里就如同青草上的露水一样只属于夜晚与黑暗,是见不得人的,天一亮太阳一出山,它们就要草草收拾,就如同太阳一出露水就不见了一样。她有时候抱着苏慕汉在细雨如麻的黄昏或月光如水的深夜会这样痴痴的想,也许有一天司马尚书会突然想起她,想起那个与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叫陆秋葵的女子。她现在已经不指望他的明媒正娶,只希望他能主动来接她,接他的儿子苏慕汉,在世人面前给她一个做母亲的荣耀,给她一个台阶下。她托人带了一封又一封信到洛阳宫中,最终都石沉大海。她本来想等苏慕汉再长大一点,但是现在她等不下去。既然土匪刘黑七已经发现了他,甚至来抢劫过,她就不能再掉以轻心。刘黑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卷土重来。秋葵帮助父亲收好当天晾晒在一只又一只竹匾里的草药之后,鼓足勇气对陆郎中说:“爹,我想送慕汉到洛阳去,我要当面将他交给司马懿,他不认我陆秋葵不要紧,他不能不要他这个儿子。”陆郎中坐在竹匾上说:“其实我一直这样想,信也捎了一回又一回,总是得不到他一点消息。他是个骑马打仗的人,三国又是那么大,北边是胡地,南边是崖州,骏马一天一夜只能跑上几百里,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他变心了没有?”听父亲这样一说,陆秋葵忽然泣不成声:“他就是在天边我也要找到他,他变心了也不要紧,我把他儿子还给他。慕汉要是在我手里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对他没法交待。他有个当尚书的爹,他不能一辈子就留在乡间。”

陆郎中想了想说:“既然你下定了决心,那我们后天就上路吧,就选在后天,后天是个好日子。”

后天果然是个月白风轻的好日子,田垄间荞麦花开得像起雾一样,白色的雾气中泛起浅浅的紫光。月亮挂到青槐梢上眼看着就要落下去时他们悄悄上了路。这时候不知打哪儿飞来的夜鸟高一声低一声像鬼叫,叫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陆郎中将苏慕汉抱在怀中背上背着青布褡裢,里面是一层层摞起来的炊饼。那款最最重要的麒麟帖他放在胸口特制的口袋里。洛阳城在七百里以外的地方,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要躲避军队,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能抵达。

父女俩一路上心情不错,秋葵特地做了件海棠红饰紫边的圆襟琵琶扣短襟衫,这种别致的衣衫让她心生欢喜,她猜测司马懿必定也会喜欢。他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这一切全在刘黑七的掌控之中。他知道这一次他们是远赴洛阳送子,那款传说中的麒麟帖一定带在身上,他们并不急于下手,一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甚至有时候还超前——因为那种民间艺人或木匠、瓦匠的装扮陆郎中根本看不出来,七天七夜之后陆郎中与女儿陆秋葵出现在娘娘岭上。娘娘岭是通往洛阳的必经之地,高高的娘娘岭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娘娘岭下的娘娘溪流向那条长长的汝水,顺着汝水可以一直抵达洛阳。陆郎中与秋葵抱着苏慕汉经过上山十五里到达岭头上,石级旁有一家小小的旅店供来往的客商歇脚。一般客商不愿在孤山野店落脚,都算好了时间赶在中午经过娘娘岭。但是陆郎中急着赶路,恰好在夜晚投宿于此,命中注定的一场劫难就在娘娘岭头上发生。

那其实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山高月小的娘娘岭安静地迎候着这一对风尘仆仆的父女。父女俩不声不响地进入那间简陋的客舍,这时候小慕汉醒了,他第一次随母亲出远门,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不哭也不闹,他一向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因为怕引起注意,陆郎中吹熄了老板娘送来的蜡烛,只是要了一碗水和女儿、外甥默默地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炊饼。小慕汉并不吃,他的眼睛一直透过那扇木格子窗户眺望高天上那半圆的月亮,月亮也像一块炊饼,被天狗啃掉了一半。客舍里没有一点声音,旅店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只是窗外悬崖下的娘娘溪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陆秋葵在黑暗中将炊饼在嘴里嚼烂了然后直接用嘴喂给小慕汉吃,小慕汉吃了一口又一口,然后喝了一大口水。秋葵轻轻地对陆郎中说:“爹,娘娘岭这里离洛阳还有多少里路?”陆郎中掐指算了算,说:“水路一百里,山路一百五十里,下了娘娘岭走路要三天,运气好有船的话,只要一日就到洛阳。”秋葵不再说话,她抱紧了小慕汉半依在床上,她的眼前浮起她与司马懿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与今朝夜晚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木格窗,一样的白月光,司马懿像一匹受惊的烈马喘息着疯狂在她身上践踏,他的面孔越来越模糊,秋葵甚至怀疑到了洛阳他还能不能认出她。这时候小慕汉已在她怀中沉沉睡去,他睡在月光中像传说中的葫芦娃,她想了一会儿,也跟着沉沉睡去。

老板娘的惊叫是在后半夜,那一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将陆郎中与陆秋葵惊醒,秋葵刹那间就猜测到一定是刘黑七闯进来了,而且是冲着苏慕汉和麒麟帖来的。她刚刚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客舍木门就被人猛烈的撞击,眼看着就要摇摇欲坠。陆郎中将背上的褡裢迅速取下交给秋葵:“不得了,土匪来了,秋葵,快,快跳窗而逃。”他推着秋葵来到窗前,秋葵看着深不可测的悬崖哭着说:“爹,女儿不敢。”陆郎中急了:“秋葵,快跳呀,快呀。”就在此时木门栓被撞断,七八个土匪冲进来,火把照着他们狰狞的嘴脸,领头正是刘黑七。刘黑七嘿嘿一笑,说:”陆郎中,陆秋葵,我们又见面了,把司马琥交给我。”秋葵将苏慕汉塞到陆郎中手里,大叫一声:“快跑。”然后她返身朝刘黑七扑过去,刘黑七抬手就是一刀,一刀刺穿了陆秋葵腹部,秋葵一声惨号。几乎同时陆郎中也发出一声惨号,他抱着苏慕汉跳进窗外的万丈深渊。

陆郎中当时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耳畔山风呼啸,他怀中紧紧抱着我祖父苏慕汉。陆郎中认定自己必死无疑,因为他经常翻山越溪去深山里采药,对布满卵石的山溪相当熟悉,而且山溪往往在卧牛一样的巨石下流淌,他十有八九坠落在巨石上肯定活不成。但是陆郎中或者说苏慕汉或者说司马琥的命大福大就体现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陆郎中偏偏掉进了巨石下的一个深潭,他和苏慕汉全都活了下来。他迅速从潭边巨石下爬上山坡,哗哗流淌的溪水依旧在流淌,阒寂无人的深山深夜又有谁知道陆郎中死里逃生?陆郎中抱着小慕汉迅速逃进了山中。他凭着多年采药积累下来的经验在山里昼伏夜出,根据山溪流淌方向迅速找准了下山的路径,然后花了三天时间来到山下的官道旁,他准备和小慕汉继续上路前往洛阳。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一桩大事:麒麟帖不见了。明明就一直装在他胸口特制的布袋中,可现在布袋不见了,衣衫也撕扯得破破烂烂。难道是在潭水中那一番挣扎丢失了吗?他望着山上密密麻麻的丛林,那一款小小的麒麟帖该去哪里寻找?没有了麒麟帖作证,没有了陆秋葵作证,即便找到司马懿他怎么可能相信这个孩子就是他亲生之子司马琥?尽管他头顶生有漂亮的双旋是司马家族共同的特征,但是头生双旋的孩子又不是唯他独有?陆郎中迷茫了,不知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