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授问道,“周先生,你刚才说的十五块钱租一个小隔间,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没必要骗您呀,况且也骗不了,您问问赵北桥就清楚了。”老周回答道。
“哦,当然,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我也听北桥说了几句有关您的事情,但我确实没有了解得太多,我只是知道您在北桥的工地上,认识了他。但我是真没想到,您在前几天,还住在……”
“还住在那种小隔间,是吧?”老周抢先说道。
“额……是的。”
“周老师,我……”张晓月也终于忍不住要开口了。
“晓月,你总不会想不到吧?我可是你爸爸的工友呀。”
“周老师,其实我刚才下了火车,先去了工地,见到了我爸。”
“哦?老张他情况咋样?”
“他挺好的,他在地铁里的事儿,也和我说了。”
“啊?他连那事儿都和你说了?”有点出乎老周的意料。
“说了,要不是他没添什么新伤,他也肯定不会和我说的。他还讲了您在工地上的一些事儿,他说您是天神下凡呢。”
老周连连摆手,让张晓月转到别的话题上,不想在林教授这里,再提工地上的事情。
“哦,然后我从工地出来,就到您这里了,周老师,您知道吗,我当时一走到小区门口,我就想问,您是不是给错地址了。”
“哈哈,别说是你,我要是起猛了,自己也不信。”
“然后,我就给吓到了,保安问我找谁,我说了房间号,我说找周先生,保安就带我上来了,我当时还和保安确认,住在701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哈哈,那保安是怎么说我的?”老周好像还挺开心。
“保安说……保安是这么说的,周先生,是刚刚入住这里的,穿着朴素,态度和善。”
“嗯,这保安还挺会挑形容词儿的。哈哈。”老周笑了起来。
“然后我还是觉得不太能确认,就问保安,穿着朴素,能有多朴素,保安说,穿了件黑色的褂子,胸口有一盘冒着热气的菜,开始以为是个餐馆服务员,所以态度也不太友好,结果说您一点都没计较。”
老周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好今天去体检的时候没穿那盘热菜。
“然后我才勉强能相信,这里住的人,可能真的是周老师您,您也真的是我爸的一位工友,但工友这身份,应该是个伪装吧。”
“啥?还伪装?我又不是干特工了,搞哪门子伪装呀。”
“周老师,您别误会,我当时就是不能理解,周老师怎么会住在这里。但我又一直没好意思问。包括刚才吃饭,喝茶,我都没好意思问。但我想,周老师应该就是我和爸爸的贵人吧。我当时还想,我在地铁上能遇到考试之神,在这里又能遇到像周老师这样的贵人。真的不敢相信,我们一家是有多幸运。”
“然后呢?”
“然后,我也没想到,考试之神和贵人,会是同一个人。”
这时,连林教授也插话进来,“周先生,我肯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在您身上的,也第一见识到了什么是机缘巧合,但我和晓月一样,很好奇,您是怎么能够平静,甚至是平淡地度过这几天的,我昨晚第一次见您时,丝毫都没有从您的脸上,看出有什么不适应,好像您已经住在这里很久了。”
“林教授,您提的这个问题,之前我还真没想过,也没有意识到,从外表看来,我会这么的……平静。因为确实,我这几天的变化,确实挺大的,大到像是从地到天。我也以为自己会头晕,但是,好像真的没有晕。刚才您和晓月讨论时,我倒是想到了另外的问题。从吃面都加不起卤蛋,到与林教授这样身份的人做邻居,我是不是应该给过去的自己做出一些补偿呢?”
“嗯,这很正常,弥补长期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林教授回应道。
“是呀,可我昨天晚上就那么安静地睡了,我都没有点上一大堆的外卖,买一大堆的水果,饮料,啤酒送到屋子里,现在想一下,我是不是不太对劲儿。后来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就是这些想法,都是在替几天前的自己在争取补偿,而这些补偿,对现在的我,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特别是老太太准备那一盅汤,那汤喝到我的肚子里,就好像水渠里的水漫到了田里,本来田里都干得开裂了,可这水一来,田里都咕嘟嘟地冒泡,但很快,冒了一会儿,就不冒了。这土地,都湿润了,这就是它本来的样子,不需要冒泡。”
林教授安静地听着。
“还有,我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喝茶,还是这种小盅的茶,我以前都是拧开水龙头直接灌的,一天两三次就能补充足够的水分,这么小的一盅,根本不解渴呀。可我慢慢地喝上几口,就开始明白了,吃饱了饭,聊聊天,就应该这样喝茶呀,慢慢地把身体自上而下地润一润,带着香气,合适的温度……否则,人类发现了火和电,学会了炒茶干花,世代传承了烧陶做瓷上釉,为的是啥呀……”
林教授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甚至在昨天,我都肯定想不到,我会有这么一段时间,坐在这里,和两个人,讨论算力,讨论因果链条。哈哈,我,老周,凭什么能在这里坐得住呀。你和晓月讨论的这些问题,我是压根儿都听不懂呀,我是一句也插不上话的。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穿得光不光鲜,我走在街上会不会被人瞧不起吗,因为这么多年,我就是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呀,我为什么不去花时间,去想着怎么扳回这一局呢?我为什么不去原来住的城中村里,找到曾经相识的人,炫耀一番呢?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呀,我原本以为我只是太忙了,还没抽出时间来去衣锦还村罢了。直到刚才我听到林教授说的那句话,悲哀的世界尽头,我一下子,就好像明白了,我又确实没听明白,但即便我的眼界没有那么高,看不到世界的尽头,也不能让自己活在悲哀的世界里。”
“林教授,我这么说,和您刚才说的,是不是有点拧巴了?”
“没,没,您说的,和我说的,是一回事,说得挺好的。”
“哦?是吗?那看来我还能跟得上您的思路呀,那,晓月,你这机器,还给不给我算了?”
“啊?什么?”张晓月没有反应过来。
“瞧我,打个岔,把你们正事都给打乱了。刚才不是晓月你,说要我们举个例子,让你的机器计算因果吗?”
“哦,哦,好的,周老师,您能再重复一下您要计算的内容吗?”
“我刚才说,在我每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想让你的机器,能自动告诉我,楼下的那家板面店里,卤蛋到底收不收钱。”
“哦,好的,周老师,我想起来了,不过……”
“怎么?太复杂了?算不出来?”
“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您为什么要算卤蛋呀,这对您很重要吗?”
老周抬头,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确实呀,不就是卤蛋吗,有什么重要的。要不我就换一个?”
“可以,周老师,那您就换一个吧。”
老周看向了张晓月,“我想了一下,就算这个吧。”
“那看来,这卤蛋对您还是挺重要的。”
“重要,非常重要,可能是我想象不到的重要。我很想弄清楚,到底是谁,能提前知道……”
“……那两颗卤蛋……”
“……不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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