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澄尴尬道:“那时候老夫中了毒,我哪里还记得那时是个道士……”
“没事,今天破戒也无妨,道祖不会怪你的,佛祖也不会怪你的……”
鄢聪正四处灌酒的时候,一道墨色身影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个礼盒,见了伊宁,如春风一般笑意盎然道:“伊女侠,我们又见面了。”
“段掌门?”伊宁有些讶异,点苍山主段苍怎么会来?
段苍捻须一笑:“伊女侠的师弟今日大婚,江湖上消息早就传遍了,段某恰好顺江东下,还好赶上了。”
伊宁道:“快请坐。”
“无妨,段某自寻个地方坐就好,伊女侠先忙。”言毕段苍就朝着程欢那角落那桌坐了过去。
程欢见来人气度非凡,一眼便知是高手,而段苍一看这人神情内敛,呼吸有力,也知他是不凡之人。但是程欢与傅恒两人独坐角落,段苍便知这是不速之客。
段苍坐于程欢对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不再做声,程欢不认识段苍,段苍更不认识程欢。别处一片欢愉,嘻嘻闹闹,唯独此处一片寂寥,冷冷清清。
段苍落座不久,端着一壶酒的伊宁也走来,坐在两人中间位置。伊宁今天换了女装,一身绯红,她这个主人一坐下来,就给段苍斟酒,斟完把酒壶往程欢那边一推,程欢也不说话,抓起酒壶就给自己倒酒。
段苍看在眼里,面无波澜举起酒杯,与伊宁喝酒。这时,喝的半醺的鄢聪跑了过来,往程欢旁边一坐,摇了摇脑袋,一定神,见三双冰冷的眼神盯着他,吓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当即逃离。
而后,龙骁与汪澄一起走来,往段苍身边一坐,推杯换盏,当然,汪澄喝的是茶。
五个人往那里一坐,傅恒这个小角色就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安安分分站在程欢身后,心跳不由加速。
还是开朗的龙骁先开口:“段掌门,听闻你一出山,便在川中挑战各大名门,两月间无一败绩,青城山三个长老联手都没能撑住五十招,是不是?”
段苍微微一笑:“都是江湖人乱传的,哪里什么各大名门,就挑了九个门派,青城山算最大的那个了,也不是五十招,而是五十九招。”
龙骁哈哈大笑:“来,龙某敬段掌门一杯。”
段苍举杯道:“原来阁下就是黄河龙王?”
龙骁一饮而尽:“不敢当,我不过是伊女侠的手下败将而已。”
段苍也哈哈大笑,抚须道:“段某也是伊女侠手下败将啊!”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好像这手下败将很光荣一样。
两人推杯换盏,好不愉快,汪澄却端起茶杯道:“老夫也是蒙伊宁小友搭救的,她有沈女侠的风范,是当世英雄,我们该敬她一杯!”
“伊女侠,请!”三人举杯敬伊宁,伊宁含笑一饮而尽。
四人相谈甚欢,程欢默不作声,只是喝闷酒,身后的傅恒看得直抓耳朵,这算个什么事啊……堂堂外庭统帅,这般不受待见吗?
四个人喝完两轮,总算看到了程欢一样,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程欢,段苍问道:“这位是?”
伊宁道:“外庭程欢。”
“外庭程欢?百家姓里有外庭这个姓吗?”段苍不解。
汪澄不屑道:“他是朝廷的人,外庭是个杀手衙门,他就是那个衙门里的头子,跟土匪窝里的土匪头子一个意思。”
“哦……朝廷的人,难怪,那为何他还要来?”段苍问道。
“刺探虚实,好方便以后下手啊。”汪澄接话道。
去年朝廷在江淮四帮攻破青莲山后,洗劫了钟离观,后来汪澄又经历了徐经的围剿,对外庭当然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现在就料理了程欢。
龙骁闻言淡却了笑容,沉声问道:“程督主,你是否在想,待今日过后,我们散了,然后将我等各个击破呢?”
龙骁这话如同一记直拳,直取程欢心窝子,登时,桌上几人不由停下酒杯茶盏,皆望向程欢。
程欢却是当即冷冷道:“龙帮主想多了,你与朝廷又没纠葛。”
“那老夫呢?”汪澄逼问道,“程督主是不是想跟徐经一样,再上一次青莲山啊?”
“你在滁州杀了朝廷那么多官兵衙役,你就不好说了。”程欢眼色冷冷,语言不善道。
“那朝廷去年洗劫了我钟离观怎么说?那时我也杀了你们朝廷的人?”汪澄声音越来越大。惊的四周之人不由敛了笑容,齐齐朝这边看来。
“哦,原来只许朝廷明抢,不许百姓反抗啊……”段苍悠悠来了一句。
“你们钟离观在青莲山下圈地两千倾,江北大灾,饿殍遍野,唯你们钟离观有余粮,宁将陈粮碾作土,不施饥民半碗粥,这就是你们钟离观!这种门派就是毒瘤,当然要洗劫!”程欢声音也不小。
程欢一句诗脱口而出,入了正看过来的董昭的耳,他为之一震!
宁将陈粮碾作土,不施饥民半碗粥!去年东杨岭,杨江镇之事仿佛历历在目,钟离观当初在周文山手下确实做的很过分,但是,管束天下百姓的难道不是朝廷么?
想到这里,董昭高声道:“民做军功粮作饷,血水染红官家袍!程都督,去年朝廷的指挥使童超在江北干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将赈灾粮私吞,分发给手下军士,然后杀良冒功,亲手处死上千流民,还向朝廷报功,你也有脸说钟离观?钟离观是有私心不假,但可没残害过百姓!”
程欢闻言冷冷一瞟过来,竟不知如何反驳。
“说得好!”龙骁道。
董昭走来,迎上程欢那冰冷的目光,丝毫不惧道:“我知道程督主此来是为我师姐而来,她与朝廷内廷外庭纠葛太深,你们极为不满,恨不得杀了我师姐,左封显徐经甚至不惜盯上我,但你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为什么?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们内廷外庭在江湖上作威作福,动辄打着朝廷的名义喊打喊杀,江湖上的英雄们早就看不惯你们了!无论你们使出何种手段,就算你调来十万大军,你们也未必赢得了!杀了一个,也会出来另一个,灭掉一个门派,也会重新立起几个门派。”
董昭说到此处,也道出一句诗来:“世清则侠隐,世浊而侠行!”
董昭这番话掷地有声,原本热闹的大堂顿时变得落针可闻,程欢还是冷冷盯着董昭,但眉头已经拧成了川。
伊宁赞许的朝董昭点点头,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丝笑意,一晃又变了回那张冰寒的脸,不过,那张冰寒的脸是对着程欢的。
程欢居然微微一笑,说道:“董昭,你如此年轻,居然能看透这么多,也不容易了。但你要知道,你今日成亲,所娶之人,本就是圣上赐予你的!白梨是从外庭里挑选的,徐经选的人,在淀海县那个村里,为你制造一场英雄救美,你知道么?”
董昭微微睁大了瞳孔。
程欢继续道:“若无圣上交待我等对你关照,你根本就走不到今天!圣上待你姐弟二人不薄,你却在今天成亲之日大言什么世清世浊,你一个混江湖的小子,连什么是恩义都弄不明白,还敢在本督面前夸夸其谈?”
董昭也冷笑道:“好一个圣上关照,好一个夸夸其谈,韩延钊在我出京之时私自将我抓入牢里拷打,这是关照?傅恒在沧州将我下狱,关押四日,这是关照?徐经在开封威胁我加入外庭,这是关照?左封显在小柳镇外抢走白梨,打我一顿,这也是关照么?皇帝他老人家的关照,就是派人来威胁我,来打我么?换做是你,你要不要这种关照?”
程欢脸一冷,再要开口时,段苍却道:“原来皇帝本意是好的,就是你们这群当下属的乱来是不是?那程欢就是那个乱来的头子?”
程欢冷道:“胡说八道!内廷之人所做之事与我何干?沧州将你下狱乃是左封显做的,徐经威胁你之后回了京也被圣上所问责,我外庭有哪里对不住你?”
董昭面对程欢,高声道:“八月十三,夏莹将白梨诓入布店后宅,质问她为何不向外庭传递情报,然后不断威胁,甚至动手,如若我当时不在,白梨只怕已经香消玉殒。夏莹难道不是你的人?想要白梨传递的难道不是有关我师姐的情报?你们外庭难道不是把我们当敌人?我知道你此来定会问夏莹一事,可以告诉你,夏莹,我杀的!就因为,她该死!”
“你……”程欢手一按桌子,胡子抖动,显然动了气,但片刻,手松弛了下来,冷冷说道:“董昭,你有种……”
程欢冷静了下来,却看见汪澄转头看了过来,目如深渊,冷冷道:“姓程的,你想打吗?贫道乐意之至!”
龙骁也道:“这样吗?龙某也想试试程都督身手如何……”
段苍一抚须:“哦,朝廷第一高手?段某最近又悟出了苍龙剑法的一招,段某也想找个人试试呢。”
程欢脸色冰冷不作声,身后的傅恒早已汗流浃背,抖如糠筛。
喝醉了的鄢聪此时却笑嘻嘻跑了过来:“你们要群殴程欢吗?我也要来!”
群殴?傅恒不敢想象这五个虚境之上的高手打起来会如何,他此刻感觉身处旋涡之中,他竟然顶不住这威压,头一歪,栽倒了过去……
眼看气氛一时冷到了冰点,伊宁却开口道:“不打,喝酒。”
众人看着伊宁,脸色变了变,龙骁之后第一个开口:“好,拿酒来!”
酒很快送了上来,一人一坛,汪澄不喝酒,苏博过来,很懂的将他请到一旁聊天去了。
桌上,龙骁,段苍,程欢,伊宁,开始了拼酒之旅,一坛一坛,四个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喝到申时,龙骁撑不住了,申时一刻,段苍也去歇息了,此时宾客也渐渐散去。
桌上唯有伊宁与程欢还在喝,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清澈无比。
“酒逢知己千杯少啊……”程欢喃喃道。
“是吗?”伊宁淡淡回了一句。
程欢看着双颊有些酡红的伊宁,继续道:“其实,你和我,是一种人,只不过,我身在朝,你身在野罢了。”
“接着说。”
程欢打了个酒嗝,说道:“你是侠,侠者,小则惩恶扬善,大则为国赴难,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明白,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
“那你呢?”
“我是官,官者,小则为民请命,大则为万世开太平,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清楚,朝廷也需要我这样的官!”程欢道。
“说的好。”伊宁举起酒坛子,程欢也举起酒坛子,“当”的碰了一下。
程欢继续道:“圣上,是个有志气的,但也很好面子,他很想直接下旨让你当官,在内廷或者外庭当,其官位绝不会低于我,但是,他这个男子很想在你这个女人面前做出一番功绩,所以,他励精图治,厉兵秣马,想中兴国家,这是好的。”
“不好的呢?”
程欢笑了笑,拎起坛子再次喝口酒,吞下后说道:“他过于急躁了……很多事情都意气用事,这样往往把控不住大局,朝廷内部都不是铁板一块,何况官与民?明君当朝,照样会民怨四起,为何?只因治人无术,驭下不严。”
“高论。”伊宁给了个评价。
程欢笑了笑:“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打死打活,我可存,你亦可存。”
伊宁也罕见的笑了笑,拎起酒坛:“化干戈!”
程欢也举起酒坛,跟伊宁碰了下坛子,笑道:“为玉帛!”
“哈哈哈哈!”两人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随手一甩,“哐当哐当!”两个酒坛瞬间报销。
程欢大笑着,就往外走,伊宁起身相送,看着两人如此高兴,周围的人目瞪口呆,这刚才不是还要打架来着么?
程欢走了,手上拎着个酒壶走了。
“下次我请!”
他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没人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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