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同的眼瞳与堂下人对视上,里头居然带着三分几不可察的恳求,后者眸光微微闪动,了然一颔首。
十五年前,江宣泽的母妃,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母杨皇后设计才会死去的。
江瞩珩覆手道:“臣弟谨遵皇上所令,不到非常时刻,不会动阿泽性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有你这些话,朕就可以放心了······”江世同紧绷的神经总算舒坦,扯出一个笑,“其余无事了,你且下去好好歇息吧。”
“臣弟告退。”江瞩珩平声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兄长,长叹一口气,还是没能狠下心来缄口不言,“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忧思过重,余下的一切,皆有臣弟料理。”
宫殿的大门缓缓关上,香炉里的安神香飘袅,江世同怔然看着里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尤氏轻声提醒道:“皇上,药凉了,臣妾去叫人再烧一壶。”
但她没来得及起身,只是抓住她白净的手,止住了她要起身的动作:“先别走,趁朕还清醒着,陪朕说说话。”
“皇上哪里的话,您可不是时时清醒着?”
江世同用那形同枯槁的手包裹着那只玉手,并没有接下那句话,而是深思远飘,回忆起过往当年:“朕倒是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袭淡粉色齐胸襦裙,跟随太尉大人来到太子府上,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朕,就像画中的仙女一样,朕那时就在心里暗暗想着,一定要将你娶回家。”
尤氏显然也被带回了那段记忆中,笑意盎然:“皇上那时可真是有意思,没法见到臣妾,还托阿爹给臣妾送信,‘明月奏琴瑟,春风赠相思’。”
“你还记得呢,朕分明平日里读过万卷书,到了给你写诗之际,却一阵又一阵地感觉词不达意。”江世同的心浮气躁都被包裹起来,也不那么难以言语,也不那么频繁咳喘,“别看朕那时表面上平心静气,心底可是慌得很,生怕唐突到了你,你恐怕不知道,在你接受提亲以后,朕真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尤氏微微一笑,只要面对着江世同,不论心底再如何悲伤不悦,展现出来的也永远都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阿爹倒是有告诉臣妾当时的情形,说太子殿下喜不胜收,臣妾想来,能得皇上如此,实是幸甚矣。”
江世同却清楚她心里的苦楚,喃喃道:“冉儿,朕对不住你······苦了你跟了朕大半辈子······”
尤氏眼眸微动,手也轻轻颤抖了一下,被抓着它的人敏锐地感受到,久居高位的人小心翼翼地问:“你可后悔过跟了朕?”
那双潋滟的眉眼低垂,眸子的主人轻声解释道:“臣妾只是在想,若非臣妾无能,应当能和皇上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顿了顿,像是怕他不信般,毫不犹豫出口,“臣妾从未后悔过与皇上相逢相遇,只后悔没有同皇上更早一些相知相许。”
这两番话语说得平淡,却字字砸在心上,砸得江世同的心口发涩,几乎要兜不住这细水长流的满腔深情。
他紧紧拉着掌心里的素手,就好似抓着什么宝贝一般不愿松开,然而脑中混沌,心乱如麻,嘴唇轻颤,几欲开口,却咬着牙关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这位与世无争的帝王咳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眯着眼躺倒在年轻女人的怀里,细窄的瞳孔里都是她。
“皇上您怎么了!快传御医!快!”
这一声,凄风苦雨,长夜将至,山雨欲来,花谢满庭。
显然,江世同不是个长命的皇帝,他的病症深种已久,走的突然,却也不算意外,一代国君大薨,帝棺镶金,雕刻九龙,编钟长鸣,白带飘零,举国同悲,万民长跪,宫中的妃子本该依次活埋陪葬的,但是江世同生性宽厚,早就备好了一纸遗诏,赦免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众人领旨后,皆叩谢帝王洪恩浩荡,泪流满面感慨劫后余生。
除了一个女人。
皇后尤氏在为江世同处理完后事之后,悲从中来,夜不能寐,痴痴守候至头七那日,望见一对蝴蝶双宿双飞,释怀一笑,一杯毒酒下肚,与心中之人共去了。
储君江瞩珩下令将帝后合棺同葬,随即在能够夜观天象的神女之庇佑下,借神女之口接收到上苍的指示与天神的赞许,顺理成章地继位大燕帝位,燕人百年来崇敬鬼神,此番自是万众臣服,无人敢有异议,连一直对立的江宣泽一党也只能恨得牙痒痒却不能多说什么,毕竟这事很大一部分是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