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只当他是恼了,才不让她碰他。
她自知理亏,嬉皮笑脸道:“阿九,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想请你喝酒来着。我没想到自己忘了带钱。更没想到会碰到宋钊那个混蛋。真是冤家路窄。他打不过我,就会以多欺少。今晚上,竟连官府都惊动了!不然,我也没必要躲。跟他死活拼一场就是了。”
阿九已经穿好了衣裳,他从榻上下来,打开窗。
西湖的夜风吹进来,冲淡了合欢香的情欲。
听了乌兰的话,他缓缓道:“你与宋钊,有何恩怨?”
乌兰将擂台比武、随后被宋钊强抢到府中的事,同阿九说了一遍。她提及在府中看到的那些被捆起来凌虐的民女时,阿九的眉心动了动。
“听说宋家是皇亲国戚,宋钊如此嚣张,是借了宋皇后的势。阿九,你说,皇帝为什么如此昏聩?抬举这样的人家?想必是个糟老头子,整天只知在皇宫里花天酒地,不晓事的……”乌兰碎碎道。
阿九打断她:“不可乱说。”
乌兰走到他身边,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至于怕成这样么?咱们不过是私下里悄悄说说,那糟老头子还能治我一个欺君大罪啊?”
月光落在湖面,湖水的波动时而把月光颠碎,时而又平展如镜。
阿九看着湖面,道:“好多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宋氏一族,存在必有其存在的道理。”
“宋宰执提出‘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的策略。中原朝廷十一年不知兵戈,官府统计的人口,是从前的三倍之多。白发老母,不必失子。织机之妻,不必失夫。这对于百姓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么?逞一时之快,置黎庶于水火,前路未卜,胜算未知,以家国相赌,就是贤君?”
乌兰笑道:“我懂了。皇帝不想战,让宋家背骂名。宋家就是皇帝的刀,听话,指哪儿砍哪儿。刀进血出,脏的是刀,不是握刀的人。”
阿九摇摇头,道:“你一个小女子,家国大事,哪里懂得?不提也罢。官家自会惩治宋府的。”
乌兰想反驳他,我怎么不知家国大事了?我可是在我阿布王帐中长大的。阿布处理军务国务,从来都不避着我的。
转念一想,孟昭云叮嘱过她,到中原以后,万万不能说出自己的出身,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回击阿九道:“你一个养马的小仆役,难道比我这个小女子更懂得?”
“官家一定会惩治宋府的。”阿九又重重说了一遍。
屋外,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甜腻腻的脂粉味儿,娇滴滴的声音,在夜晚的西湖岸,荡来荡去。
阿九拉着乌兰,出了花船。
两人到故人巷口的大树下牵了马。
阿九想了想,往酒馆走去。乌兰拽住他:“你疯啦,进去讨打?咱俩今儿身上都没钱。”
阿九笑了笑,点了一下她的额,道:“我有法子。你放心。”
两人进了酒馆,掌柜一看,道:“好哇,你们耍无赖,不结账,居然还有胆子回来!”
“在下正是回来结账的。”阿九长身而立,虽是一身破衣,却气势逼人。
阿九指着酒馆的匾额,道:“这副匾额该换了。掌柜的,拿纸笔来。在下以字抵账。”
“你一个无名小卒的字,价值几何?”掌柜斟酌道。
阿九迅疾地取了柜台上的毛笔,掷在空中,那笔像是有了生命,在空中翻腾了几圈,又稳稳坐在他手中。
掌柜看了眼店小二,店小二取来宣纸和墨,阿九手中的笔蘸了墨,行云流水,在纸上落下“酒似故人来”五个大字。那字体或萧散,或枯瘦,或遒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拟之益严,姿态横生。
末了,落款:梨花舍人。
掌柜看着那字良久——当今陛下所擅的飞云体。他身居京城,干着迎来送往的买卖,听过的见过的不少,市井上仿飞云体的人如过江之鲫,写得这般好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笃定能写得这样好字的人,非富即贵,就算是个落魄秀才,来日也能中个进士什么的。
行走江湖,谁都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不如现下对此人热络些,将来或能留份情面。
“如何,这幅字抵得一顿酒钱么?”阿九淡淡笑道。
掌柜捋了捋须,又将阿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抵得,抵得。”掌柜点着头,又从柜上取来几锭银子,双手捧上,道,“不仅能抵得,小老倌儿还需给公子钱。”
阿九颔首,从那几锭银子中取了最小的一锭,道了声谢,带着乌兰走出酒馆。
乌兰叽叽喳喳道:“阿九,原来你一个养马的还会写字,写的字还这么值钱,依我说,你不必回宫养马了,就在临安城卖字。你负责写,我负责给你吆喝。指不定哪天,就富贵了。”
阿九仰头,看了看夜空,道:“我得回宫。祖上的基业,还得我去中兴。”
原来在宫里做仆役还有这么多道道。乌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途经西市的一家小摊子,阿九闻见糯米包的香味,他顿了顿,下了马,买了两个糯米包,递了一个给乌兰。
糯米包是江南的吃食,乌兰从前没有吃过,一番折腾,肚子还真的饿了,急急塞进嘴里,黏牙,乌兰烫得直哈气。
阿九又笑了。
乌兰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凶了。
开怀大笑,是一件舒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