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无月。
从藏书阁返升平楼的路上,松柏林冷寂寂的。
殷鹤忽然开口向乌兰说了句什么。他没有用官话,而是用一种绵糯的乡音。
乌兰疑惑地道了声:“嗯?”
“微臣刚刚说,绍兴府的腐乳滋味很好。”
转瞬,殷鹤问道:“娘娘听不懂吗?”
乌兰不解是何意。
殷鹤紧接着问道:“娘娘是绍兴府籍贯,何以不明绍兴府的乡音?”
乌兰握着手中的《太平广记》,笑了笑,道:“本宫父母早亡,少小随昭云姐姐离家,进了幻戏班子,大江南北,四处闯荡,乡音早已荒疏了。官家对此,是深知的。”
说到“官家”时,她的语气轻松中带着凝重。
“官家老早就说过,要陪本宫回绍兴府探亲。奈何本宫家乡已无亲眷。五服之内,俱已无人。官家便作罢了。哎。本宫倒是想回乡,听一听乡音,尝一尝殷大人说的腐乳是何等的好滋味。”
她在用阿九压制殷鹤。
她在向殷鹤表明:她是圣眷在身的皇后。关于她的一切,阿九都知道。
不知从何时起,她自称起“本宫”,娴熟而自然。
殷鹤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他有意无意地看着东南方向——
那是忽穆烈跳窗逃走的方向。
乌兰强自镇定着,一路微笑地,回到席上。
阿九捂住她的手,道:“好凉。昭阳,你去了哪里,怎地这样久。”
乌兰想好了措辞,正准备回答。
他却已起了身,没有执着于她的答案:“你的裙摆竟都被雪水污湿了。回寝殿换衣吧。免得着凉。朕陪你一起回去安歇。”
尔后,他向内侍道:“时辰不早了,今夜散了吧。”
乐声止。
群臣齐刷刷跪安。
这时,殷鹤进来,俯身向阿九道:“回禀官家,微臣手下的逻卒在南宫门处捉住一名行迹可疑之人。此人虽然身着中原服饰,但汉话僵硬,鬼鬼祟祟,微臣怀疑是西狼人。”
“西狼人竟胆大至此,在除夕来皇宫作乱?”阿九皱眉。
“微臣已经将其关进皇城司昭狱了。审问过,此人不发一言。如何处置,请官家示下。”
“上酷刑。务必要搞清楚,此人在西狼是什么身份,来皇宫有何目的,与此前在贤德宫投毒的天汗密使有何关联。如果问不出,明日,便用囚车将其带到街市游行。想来,必有同伙来搭救此人。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便是。”
“是。”
乌兰的步子有些虚。
怎么就这么巧,阿布前脚走,后脚皇城司就捉住了一个西狼人?
以阿布的身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捉住呢?
除非……除非殷鹤早有防备,提前布置了陷阱,来了一出“请君入瓮”。
乌兰越想,越乱。偏偏殷鹤的眼神像针一样,向她射来。
她低了头。由阿九牵着她,往琼华殿去。
阿布会有办法的。
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深夜,乌兰躺在榻上,不断地劝慰着自己。
然而愧疚感,始终挥之不去。
阿布是为了她,才冒此大险来中原皇宫的。她没有跟他走,已经很是对他不起。若他真的因此遭难,叫她余生良心何安?
天命十三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
乌兰睁开眼,发现阿九不在身边。
问内侍,内侍说,殷大人今儿早早过来,官家随他一道去昭狱了。
乌兰的心,又是一沉,若非要紧事宜,这样喜庆的佳节,阿九怎会亲自前去昭狱?
宫人端来温水,伺候乌兰梳洗。
乌兰眼前晃着的,却始终是阿布昨晚跳窗前的眼神。失望入骨的眼神。
洗漱毕,乌兰正打算寻个由头去昭狱看看,却见阿九迈入殿来。
他穿着一身常服,没有戴玉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