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我听到帐篷外头一阵喧嚣。
似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回了军营。
雄浑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笑起来地动山摇。
须臾,帐篷被拉开,一个鞑子粗鲁地推搡着我往外走去。
虽是三月末,北地的夜晚仍是很寒。有句话叫做“春风不度黑水河”。军营里四处燃着篝火。穿着异族军装的兵丁们挎着弯刀一队一队地在军营里巡逻。
我被带到军营最当中的一处帐篷前。
那帐篷上画着鹰,和一串北凉文字。
鹰从出生到暮年,一直在攻击、在战斗。在北凉,鹰是武人的信仰。
而那串北凉文字,我认得。
拓跋金。
仇敌的名字。
每一笔,我都刻骨铭心。
爹爹保佑,保佑女儿今夜大仇得报。我默念着。
仿佛那几个字符是一条横亘在我眼前十六年的大河,波涛翻滚,等着我带着我娘泅渡上岸。
带我过来的那个鞑子在帐篷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里头的人简略地应了一声。
下一刻,我便被推进帐篷。
这处帐篷里头宽敞且华丽,两侧点着酥油灯。
帐篷的正当中,一个巨大的椅子上铺着兽皮,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面。
我在心底思量着,何时出手是最为妥当的时刻。方才被人推搡着来此处的路上,我已经默默地记下了军中的地形,守卫相对薄弱的卡口。出手之后,如何逃脱,是至为紧要的。
“抬起头来——”
那男人用生硬的汉话说着。
一枚绣花针已经攥在了我的手心。
这个情形,我从小到大,已经演练过千千万万遍。
那张脸,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我却熟悉那眉宇之间的每一处穴位。
我娘教过我口诀:
百会倒在地,
尾闾不还乡。
章门被击中,
十人九人亡。
太阳和哑门,
必然见阎王。
我抬起头来。那男人在明亮的酥油灯下,看着我脸上的那半面梨花,忽然有一刹的恍神。
屋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有巡逻的兵丁经过,我将针略收了收。
那男人道:“梨花在汉人眼里,象征着洁白的哀伤。你心中有何感伤之事?”
我缓缓道:“马踏山河,无有明主,国运如浮萍,故而感伤。”
那男子笑了笑,起身:“中原的皇帝养着无数的文武大臣,七尺男儿尚苟且偷安,却让一个小女子为国运悲伤,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转而,他又似想起来什么,感叹道:“多年以前,本将军曾随兄长攻破幽州行宫。那时候,中原的皇帝带着宠妃在行宫游幸。那宠妃擅梨花舞。中原的皇帝便造了一座梨花台,用汉白玉雕了十株美轮美奂的梨花。宠妃在当中翩然起舞的情景,宛若仙人。后来,我王关押了中原的皇帝,对那宠妃礼遇有加,请她跳舞给北凉的将士们看。宠妃向着中原皇帝的方向磕了个头,说了句‘得今日之耻,妾理应殉国’,说完,便纵身一跃,从几丈高的梨花台上跳下,当即身亡。本将军感佩汉人女子的贞烈。”
他说的,是昌启年间的事。
那件事,被后来的人,叫做“昌启之耻”。
被关押的皇帝,朝廷用幽州的十座城池换了回去。
只是那宠妃,魂归梨花台,再也回不去了。
我缓缓道:“汉人当中,贞烈之人,恐远超将军的想象。一时之耻,不为一世之耻。”
他或是为我的不卑不亢感到好奇,笑道:“这些年,被掳掠到北凉的汉人甚多,可本将军头一回看到你这般不知惧怕的。倒是有趣。”
他一步步走近我。
北凉的鞑子们看汉人的眼神,永远都像是在看一个玩物,而不是人。
国弱而民如草芥。这是何其悲哀的事。
帐篷外,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时候到了。
就在他的手伸向我,准备揭开我的梨花面具时,我的绣花针精准地刺入他的死穴。他睁大双眼。我以迅疾之势,用一块白绸堵住他的嘴。
他嗓子眼儿里的那声叫唤,终是没有发出来。
那针,早一霎、晚一霎都不行。
千锤百炼。
恰如其分。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轻声说了句:“汉人女子不光贞烈,还很英勇。”
门外值守的小鞑子似乎是听见了帐篷内的动静,问了句什么。
我娇媚地用蹩脚的北凉话唤了声:打些水来。
小鞑子暧昧地领会了,笑了笑,不多时,便端着水盆进来。
等着他的,是我今夜的第二枚绣花针。
我剥下小鞑子的铠甲,穿在自己身上。一掀帐篷,走了出去。
我走得非常快。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走到军营的西南角,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唤住我:“姑娘,救我。”
是汉人。
我停住脚步。
见角落里有个黄金打造的笼子。笼子里关着一个瘦削的男子。他穿着黑色袍子,戴着读书人的头冠。
我有些犹豫。
这不是该管闲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