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山下的花销也很大,而且规矩也很严格,再加上大多数人还是很害怕脱离族群生活——輋人的婚姻都是族内通婚为主,总体来说,他们的氛围是相对封闭的——否则,还有谁想种田呢?大家怕不是都要进城去做工了。
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让寮子里骚动了许久,让很多少女燃起了下山做活的想法——嫁人是理所当然的,千百年来似乎都是如此,到了年纪,就该在小伙子里挑一个结婚,很多人对此并没有期待也不存在抗拒,而做工呢,做工是陌生的,让人恐惧的,但却又拥有极大的诱惑力,让人跃跃欲试,却又非常的心虚,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
其实,一样都是迁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当吏目来通知他们,西湖寨里的汉客已经迁徙走了,周围的好熟地需要人耕种时,大家似乎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下了迁徙的决心——本来輋人也是经常游耕的,一样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可是,从山顶迁徙到半山腰去种田,大家觉得很正常,要离开家里去别的州府做工,却一下好像是很大的事情,让她也有点不敢迈出这个脚步来了。
六慧便是寨子中正在犹豫的女娘之一,她的汉话算是说得不错的,这也给她外出做工的想法提供了一个基础——如果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话,出去做工肯定是十分吃亏的,因为那样就不能走远了,只能跟着一个会说土话和汉话的人,在家附近做工。
语言不通的话,收入也比较低,一天只有十五文——语言通,但没有通过扫盲班考试的话,20文,通过扫盲班考试就是25文。所以寨子里现在大家都在积极地学说汉话,而且成效不错——其实大多数住在半山腰和山脚的徭人輋人都会兼说汉话的。
但是,她的扫盲班学习,进展并不算太快,因为平日里他们都是很忙碌的,上课时总觉得脑子不够用,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扫盲班的老师说,他们是吃得还不够多,有点营养不良,精力不足。六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反正一直没有能学会拼音,寮子里的人也有人说,輋人是学不会的,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不认字,‘命里就认不了字’!
“胡说八道!”这样的说法,立刻就被老师驳斥了,但六慧是有几分相信的,因为她们的寮子的确和汉人的不同,别说书本了,万年历都是非常罕见的东西,他们就算得到了也看不懂,到现在,他们传递一些道理和故事,还是靠唱歌呢。或许,輋人确实没有认字的本事,天下间有那么多种人,任何人之间有差别,有些人天生就比别的人笨拙,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没有通过考试,也能下山去做工,但那就是睁眼瞎了,什么都看不懂,被人坑了也不知道……如果学不会拼音的话,六慧实在不能鼓起出山去做工的勇气,她只能在繁重的劳动中,运用偶尔的闲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突然站出来,告知寨子里的亲友,自己要跟着商队去做买卖了……然后……然后……
六慧的想象,在此会有一个断层,因为她从来没有出过山,没有进过任何城市,虽然从小经历了两次迁徙,但也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所以,她完全想不出进城做活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外出做工回来的族人们有仔细的讲述,但是,那无法在她的脑海中形成画面,所以六慧只能跳到下一个她熟悉的画面——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满面笑容地站在村口,身后手上,大包小包,吃得胖胖,脸圆圆,身上壮壮的六慧,取出礼物馈赠亲友,同时在寨子里惊叹的声音中,讲述着自己跟随商队在外行走的传奇故事……
‘咕嘟咕嘟’,水又开了,她也非常熟练地把自己从幻想中拔了出来,用笊篱捞起红薯粉,投入凉水中,天气已经很热了,红薯粉放入凉水可以降温,也能更加劲道,远来的客人们洗洗脸,漱漱口,便可以吃一碗酸酸辣辣的红薯粉——每一碗上还能放两片猪油炒的苦菜腊野猪肉、还有一大盆猪油炒红菜,这已经是这个刚迁徙的輋寮,在混乱中尽力能拿出的最好款待了,希望买活军的客人们,不要觉得简陋吧!
六慧先装了几碗红薯粉,摆好了浇头、佐料,乘着天色还没有全暗,她赶紧端出去,这样如果有客人特别饿,当即就可以吃,她在这方面有与生俱来的才干,很能把事情办得让大家都满意,她又鼓足了勇气,问着客人们要不要先用热水洗洗脸——这也是輋寮能提供最高的礼遇了,如果他们想洗澡,那只能去河边,因为輋寮没有烧出这么多热水的能力,就连热水擦洗也必须分批呢,所以最好是一批人吃饭,一批人擦洗,这样她还来得及洗碗,而不是去邻居那里借碗筷来。
“我们有人受伤了,最好先用热水擦擦伤口——劳烦您了,感谢您!”
买活军的兵丁,倒是比吏目们还要更客气,六慧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连忙放下了红薯粉,转身去打了一脸盆水来,这时候族长当然也出来接待他们了,不过他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六慧又赶忙在一旁帮衬着。
“他们不是摔倒受伤……是遇到了敌人。”
兵丁们的伤口是很容易分辨的——摔下山路:扭伤、擦伤,和猎物打斗才有穿刺伤,不过,像是这样伤在肩膀的一个小洞,那肯定是和人打斗,被人用利器戳的。村长和六慧很快都发现了这个伤口的不对劲,而买活军的兵老爷也没有隐瞒,解释了伤口的来由,“……那些客户人家的男丁,现在都散进山里去了,有些人联合在一起想要来攻打我们,夺取军需,被我们赶跑了,也杀了一些,这就是在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他们还反过来很关切地叮嘱輋人们,“他们可能也会来骚扰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要去围屋里,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地盘,有密道你们都不知道——”
但是,六慧已经无心听下去了,她连忙帮着阿姨把最后几碗红薯粉放在桌上,又和姨夫对视了一眼,察觉到了他的意思,便撒开手,跑进屋里取出铜锣,愤怒地敲了起来。
“喂!兄弟姐妹们!盘古后裔们!”
她义愤填膺地大喊着,“快聚集过来——那些汉客居然敢在山里撒野!在我们的山坳里到处乱窜——还伤害我们輋寮的恩人!”
“我们怎么能不把他们从山里揪出来!怎么能不叫他们知道,谁才是大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