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特郡教区在圣公会中的确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因为坎特伯雷座堂就在那里,这就让圣公会的船只上,出现了一些表示对法国人主张宽大的声音——这个肯特郡的牧师很可能就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亲信的亲信约翰莫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情是必须给的,船上绝大多数修士都是被约翰挑选出来的,在此前或多或少都有联系,他们也的确听说过约翰的身世——他的母亲好像的确是法国出身,约翰是小贵族的后代,英法两国虽然彼此仇视,但他们的贵族倒是不乏通婚记录。
这一层亲戚身份,为他们赢得了圣公会的宽大,而清教徒的职务,又让他们得到了虔诚圣彼得号的人情,加尔文宗本来就是跨海的势力,起源自法国,在英国很快发扬光大,还是那句话,两国虽然互相看不上,但彼此间的联系倒是要比欧陆其余国家更紧密得多。
“虽说是法国人,但这会儿我们也算是半个盟友……”
这样的声音,逐渐占据了主流,船长们一脸不情愿地妥协了,但仍然不肯让他们上船,大家便退而求其次,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联席会议,在码头上对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修道士进行临时审判,船长们也被受邀参加,这个会议将决定他们有没有资格登船,一起前往华夏——同时,基于水手史密斯的强烈要求,以及他日积月累的威望,他也被破例许可列席会议。
这在历史上都是相当少见的,因为一个水手按惯例只能参加全体投票,高层会议当然没他的份,这也说明了这两艘船上的绅士都很开明,圣公会和清教尚且有识人之明,没有派出老古板来参加这样注定需要灵活姿态的远行。
“我们是向往华夏古国的先进知识,决定前往华夏探险的。但是,这是一次官方不许可的航行,所以一开始我们找的船只就不那么靠谱……”
让阿诺介绍起了他们的冒险:原来,他们得知麻林地——壕镜航线的时间,也仅仅只是比英国晚了半个月,不过,比起圣公会、国会、国王、清教之间的扯皮,法国这边,冒险队的组织要快得多,所以这帮人反而赶在了英国人前面。只是由于法国官方对于和买活军建立联系毫无兴趣,整个宫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全面战争上,他们无法得到官方的支援,甚至,让阿诺还感到了一种不妙的趋势,他听说,官方可能会禁止一些有前途的,聪明的大脑离开法国外出冒险,于是,他们只能匆匆找了一艘船只,组织起一支队伍,连夜离开了法国,怀着一腔热血,要往华夏远航。
接下来的故事便可以想见了,就连虔诚圣彼得的船长都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群轻浮的傻瓜,那个船长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现在,法国人还没有掌握越过好望角的航路呢,他在这里丢下你们,是因为他们一般只航行到这里,不会再往南去了,他一定是早就想好了这么做的!”
这些乘客们个个垂头丧气,看来他们也想明白了,船长说,这样的事情在航海界很常见,现在这个时代,船只太多了,来历各有不同,如果没有门路,很容易被人诓骗,好在让阿诺等人的身份还算尊贵,否则他们很可能被卖到新大陆去,充做奴工,那就真的没有返回故土的希望了。
“但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华夏,据你们所说,你们是一群——数学爱好者——这位……费尔马先生。”
威廉医生本不打算发言,但也禁不住好奇地发问了,“您是个律师,不,预备律师,不是吗?先生,您家里人已经为您买好了书记官的职位,只等着明年您毕业之后就职了——是什么驱动着您往东方而来?”
“是我的朋友德札尔格。”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欠了欠身子,也有些后悔,他狠狠地瞪了身边的朋友一眼,“德札尔格交游广阔,我们是通过梅森罗莎贝尔认识的,梅森在巴黎召开了一个沙龙,主要内容以谈论数学为主,同时参加的还有一些聪明的脑袋,这位让阿诺先生也是座上宾,此外,还有帕斯卡尔父子,以及让人尊敬的笛卡尔,他现在正在荷兰修养,否则,我恐怕他也要被德札尔格拉进来——”
“但是,笛卡尔没能前来的话,他一定会后悔的!”德札尔格接过了话头,有些急切地说,“他已经后悔了,我给他寄去了我们得到的那本书——从西班牙流落过来的,移鼠会的传教士翻译过来的,也就是华夏所用的数学教材,其中提到的好几个微分方程,证明过程非常的精妙,几乎让人如痴如醉!我摘抄了几个片段给笛卡尔寄了过去,他回信说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并认为有些方程式的证明过程,‘几乎是从我的脑子里掏出来的’,抱怨我没有把全副的抄本送给他——”
现在,故事的大致轮廓就很明白了:这是一帮以梅森沙龙为核心进行活动的数学爱好者交际圈,他们设法从西班牙得到了一本华夏的数学教材,并且如获至宝,展开了仔细的研究。理所当然,因此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产生了憧憬,因为,按照德札尔格和费尔马的说法,从教材上来看,华夏的数学水平要远远高于如今的欧罗巴,“至少高了几个世纪,他们所采用的证明方法和逻辑,要比我们先进得多!”
除此以外,教材体现的体系性也非常的强,不像是欧罗巴这里,数学教育非常的零散,需要人们着手整理,从故纸堆中去考证古希腊时代数学家的教育方法,包括费尔马也在编纂和重写古希腊的著作《平面轨迹》。从这本教材上,人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华夏对于数学知识的分类、普及以及精研都有非常成熟的体系。
“这对我们来说,就像是阿里巴巴找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却只得到了散落在箱子外头的一条残破的项链!”
德札尔格说,他是个性子有些急躁的中年人,声音很大,习惯于用挥手来表达情绪,因为他本是工程顾问,习惯了在吵嚷的工地中和工人交流。“更让人烦恼的是,翻译者没能好好地传递教材的精髓,有些翻译非常的拗口,我们基本只能通过公式来了解教科书的内容,这是非常恼人的!”
“你们在说的翻译者是贝尔吧?”贝尔是汤若望的母语姓氏。
“这个是这个可尊敬又该骂的绅士,要么他的汉语不好,要么他的拉丁文不好,要么他的数学不好,这三样必须占一个,那翻译的质量简直没法说!更可气的是,他只翻译了上半本!下半本甚至连原文都没有,这几乎要把我们给逼疯了!”
毫无疑问,在如今这个时代,哪怕要看到这一册教材的下半本,最直接的办法也只有肉身前往华夏去‘取东经’了,指望汤若望翻译好下半册,并且寄送回欧罗巴,再度落在这些数学家手上,这是不可能的。如今西班牙和法国正在交战,而且,大家的信仰也是不同,根本就没有通信的可能,能得到上半册已经是巧合了。
再加上,法国现在并没有往华夏派出船只的意图,他们想要通过本国的使者弄来教材,希望也是渺茫,哪怕是想要学习汉语,都没有途径。那么,想要看到完整的教科书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也就是和这帮或者情愿,或者不情愿的英国教士学者一样,亲自前往华夏,学会汉语,自己把这些教材翻译成拉丁文或者法语,带回欧罗巴来!
带着这样的急切,最性急的德札尔格拉上了性格柔弱的费尔马,在梅森和帕斯卡尔父子的帮助下,和本就对东方贤人宗非常好奇,同时也是数学爱好者的让阿诺一起,筹措好了一趟远航探险之旅,说实话,最终他们能成功离开法国口岸,多少还要归功于德札尔格的身份——他是炙手可热的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手下,虽然只是一个工程技术顾问,但也足够让他们享有一定的特权,能在战争时期离开本该被严管的口岸了。
不过,也因为这一群人养尊处优的身份,以及社会经验的匮乏,他们启航之后,就不断和船长发生冲突,抱怨着航程的艰苦,屡屡和船员口角,最终,在黄金海岸,冲突到达了高峰,船长声称自己受到了船员的压力,为了避免哗变,只能毁约,把他们无情地抛弃在港口,至于这艘船,骗走了大笔的川资之后,又买走了奴隶,带上黄金,从港口直接扬帆去新大陆了。
在遇到这两艘船之前,这些法国人还以为船长只是受了手下的裹挟,直到现在,才知道恐怕这是一出早就设计好的双簧戏,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这才叙说着后续的进展——这几个可怜的旅人流落港口之后,受到了其余船只的同情,有人提议把他们送回欧罗巴去,愿意让他们欠着船钱——这可是一大笔钱,能够接受赊账是不容易的,当然,如果签下的借款合同中有复利条款,那就很难说这好心背后是否包含了别样的目的。但这几个人还是坚持下来,想要再找机会去华夏,不愿承受无功而返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