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葫芦断定那声音是从千手观音后边传出来的,他想抱着大枣核儿往菩萨后边挪动,可大枣核儿却像坠着千斤大石一样动弹不得。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闷葫芦终于听清楚了,他猛得推开大枣核儿,大步跨到了菩萨像后边,惊叫了一声。只见千手观音背后有一座小菩萨像,小菩萨像前边的荷花座前的香台上,一个大红颜色的粗布包裹动弹着,里边清晰地发出“呱呱呱”的声音。飞奔过来的大枣核儿立时尖叫起来:“啊?孩子!是个孩子!”。
闷葫芦环视四周,突然提高嗓门大喊:“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啊?”。
玉佛堂里没有任何人的回应,只有穿堂而过轻微的一丝风声。
忽然,大枣核儿眼睛一亮,惊奇地喊道:“啊?看,孩子身上有字!”。
听到大枣核儿的喊声,闷葫芦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孩子身上有字,而是孩子身上有个包裹,包裹上有个字条。闷葫芦一边抱怨大枣核儿说话太超近,一边从包裹上取下字条。只见字条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写道:“感谢有缘人搭救这个不该来世的孩子。”。
闷葫芦看完字条,惊喜异常,飞快地抱起孩子,兴奋的眼光放到孩子身上,孩子停止了呱呱声,小眼睛吧嗒吧嗒地竟冲他笑了,深深的小酒窝像两朵盛开的小花儿。
大枣核儿急忙扒拉着闷葫芦抱着的孩子:“咱们抱回去吧,这回省你的劲儿了,快看看男孩儿女孩儿?”。
闷葫芦斜了大枣核儿一眼:“管他哩,男女都要!”。
闷葫芦和大枣核儿抱着孩子大步走出玉佛堂,心里默念着观音显灵让他们喜得孩子。然而,大门外,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在大老远一棵长出一窝嫩芽的半枯树桩的后边,有一个年轻姑娘正急速躲开他们的目光,“倏”地一闪不见了。
按照方家庄的习俗,新生儿在出生的第九天,要设宴庆贺,称为“做九日”。这是方家庄人一生中经历的第一件大事。闷葫芦夫妇的孩子虽然是从寺庙里抱回来的,不是亲生的,但对于半老四十的他们来说,比亲生的还重要,设宴庆贺是必须的事情。于是闷葫芦家的四合院里热闹了起来。房檐上挂满了亲戚朋友送的被面制作的喜帐,院子里、屋子里排满了坐席的方桌和圆桌,且桌桌都占满了大人小孩儿老头老婆。
男人们站着的,走动着的,端着酒杯的,解开扣子敞着怀坦露着胸毛肚皮的,个顶个显得威猛豪放。他们纷纷高举着酒杯,虎着脸,扯着青筋暴露的脖子喊着“干啊,喝啊”,抬头仰脖一饮而尽,大猩猩似的一片雌牙咧嘴。
女人们则始终循规蹈矩,柔媚温存,她们无不翘着粗细不一的兰花指,拇指和食指两根俊美纤细的手指头捏着酒杯,极力高挺着不同形状隆起的胸,推推搡搡,燕语莺声的说着“抿一口啊,就一小口啊”,霎时掩面捂唇,一幅天然的人面桃花图。
老人们则不分男女,不分丑俊,不分高矮胖瘦,一律都瘪着腮,下巴大幅度地上下咀嚼着,囫囵着把小馒头似的四喜丸子吞下去,噎得眼睛瞪得铃铛大,一声不响的认真地吃着喝着。
孩子们永远是闲不住的小兔子,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处欢跳着,一边往兜儿里塞着糖果、瓜子,一边把一尺多长的红薯粉条吸溜进嘴里,“吸溜吸溜”的声音此起彼伏。看看,坏了吧,光顾着吸溜,谁家的熊孩子吸劲过大,“吐露”一声把粉条吸进嗓眼儿里过深了,呛出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旁边的大人看见了这一幕,眼疾手快,飞也似地跑过去,用手拽住露在外边的一头,使劲一扯扯了出来,提留着粉条大喊:“着啥急嘛,看看,虫子似的,都带血丝儿了”。
闷葫芦端着酒杯在院子里大马蜂似的乱转悠,他紫红着脑袋紫红着脖子紫红着脸,踉跄着一桌挨一桌的敬酒。他不断地举起酒杯,在眼前照过,大嘴咧到了耳根岔子上。众人则七长八短,异口同声喊着“恭喜,恭喜”,霎时间杯弓蛇影,光闪酒干,自然又是雌牙咧嘴一片。
大枣核儿穿着鼓鼓囊囊的大红袄,半依半躺在屋里大土炕的炕旮旯里。一手抚摩着怀里女儿光溜溜的小脑袋,一手把一大缕儿的红、粉、紫等花花绿绿的锁儿绳挂在墙上大号钉子上去,认真地数着锁儿上的钞票。这是方家庄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亲戚朋友都要送上一份贺礼,贺礼就是用彩色棉线把纸币绑在棉线上,挂在小孩子所在屋子的墙上,俗称“锁儿”,意思是把新生儿锁住,好好长大成人,不被魔鬼夺去生命。这个习俗在此时的方家尤为显得重要,因为有了过去儿子夭亡的经历,大枣核儿数着这些锁儿就更为深情,仿佛数的不是钱或者叫贺礼,而是女儿比金子还要金贵的一条生命,一个观音菩萨赐给他们的灵魂。
脏老太太上次虽然尴尬的一句话没说默默无语两眼泪地离开了方家四合院,但丝毫没有动摇她在方家庄的地位,更没有动摇她在方家的地位,因为那个孩子的死不能确定就是她的失手,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所以她照样被请来了,做九日这样隆重的仪式不能没有这位大人物的主持。
脏老太太依然泥胎似的端坐在那条大土炕上,自然又是道貌岸然的把干树枝一般的手伸进一个姑娘递过来的脸盆里,嘴里还是一本正经地说着“试试水温”,然后还是用手指弹一点水在孩子的脸上、肚子上、屁股上,还是念念有词的半念半诵着她那句顺口溜:“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浑身上下都洗遍,将来一定做大款。”躺在炕上小被子里胡乱抓挠着的孩子也真给脏老太太面子,仿佛听懂了她的诵词,小嘴儿使劲一嘟噜,给了脏老太太一个最高的奖赏,将吐沫星子喷洒在老太太干巴巴的脸上。脏老太太抹一把脸上的口水,笑嘻嘻地大声呼喊:“好哇,咱大款好大的脾气!有钱人脾气就是大啊!”。
随着脏老太太一声呼喊,围了一炕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大家伙儿那般高兴,脏老太太脸一阴沉,大黄牙一呲说道:“笑什么笑?看谁还敢笑,谁笑就别养活孩子,要不等你养活孩子的时候,请俺去接生,俺可不去啊。”大姑娘小媳妇们听见了,笑得更加灿烂辉煌起来,其中一个稍微岁数大点的媳妇还故意打趣:“嘿嘿,我说老太太呀,你不去就不去呗,你不去人家还能憋回去不成啊!”她的打趣更是引来了一阵放荡不羁的狂笑。
闷葫芦一定是喝多了,他歪斜着身子泥鳅似的钻进屋里来,从身侧举起提溜着进屋的酒杯,望着脏老太太汗津津的额头和干瘪的腮帮子,醉酒熏熏口齿不清地喊:“我老,太太呀,我的老太老呀,太感谢啦,敬您老……一杯啊。”。
脏老太太听了闷葫芦颠三倒四别别扭扭的话,大致听明白了闷葫芦的意思,心里畅快了起来,马上客客气气地回应道:“好,俺恭喜你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