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同党承弘所想,他带着其他各家家中上门求见裴皎然。结果毫无疑问地被拒之门外,直到三日后才被引进府中。
炎夏的晌午,最为炎热。院落里一簇生长茂盛的修竹幽篁,遮蔽了不少光线。添了几分凉意。党承弘、白家、权家、员家的家主,顶着烈日,在热闹的蝉鸣声中,被人一路引着去见裴皎然。
众人一来便发现,裴皎然身边多了个碧衣娘子。见到众人,她微微一笑。嘱咐庶仆把他们请进来,自己则去一旁净手。
庶仆为几人奉上了茶水。众人借机打量起裴皎然来,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比起上回的气势逼人,这次的她俨然一副文士做派。
一身东方晓色的鹤氅,头戴碧玉冠,手持一柄素纱便面,活脱脱一魏晋名士模样。未着官服,又无凌人气势,众人不仅对她生出了颇多好感。先前的担忧和惧怕,连同着暑热都一扫殆尽。
“原先也不想让顶着这么大日头来。可我听闻诸位已经来了好几回,想必是为了新令的事情。既然来了,那就好好谈谈。也免得诸位一头雾水。”裴皎然微笑看向几人。
几人依言坐下,碧扉则坐在裴皎然身旁。
党承弘带头开了口,“我等先恭喜裴刺史纡金曳紫,以后同州乡亲都倚仗于您。”
“酷暑难耐,诸位先喝口绿豆水消夏。”裴皎然吩咐完庶仆,又看向党承弘,“说什么倚仗不倚仗的。这政令推行,还少不得诸位协助我。”
众人一面谢过裴皎然准备的汤品,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是生怕自己漏掉一个细微表情。
见此裴皎然一笑。
她这一笑,党承弘反倒更慌,“这新令已经传达到各县。乡里宗亲都十分满意,定能勠力同心,配合州府推行朝廷的新令。以往收税的时候,我们都能尽力配合。这新令虽然大家伙是头一回接触,但是各家也会尽可能地把事情办好,不让刺史和朝廷为难。”
闻言裴皎然面上笑意更深。党承弘这是在给她表态打机锋呢。第一他们这些人是支持朝廷的新令,也愿意在大方向上和朝廷保持目标一致。第二但是要想完完全全推行政令,他们也要看看朝廷能给出最大的让步是什么。
只要合情合理,且不会损害他们太多的利益。他们立马就能协助州府,雷厉风行地把事情办妥帖。
新令的推行,历朝历代都是有迹可循。按照中枢和地方的规矩走一遍,众人聚在一起说说场面话,再去各县乡视察一番后。知晓了乡情如何,士绅们按照所拥土地缴税。之后再由州府派人下达各县乡张贴告示,全州立马遵令照办。
可裴皎然却反其道而行,先让人去县乡张贴了告示。这样一来底下的乡民不知情,便以为朝廷和他们达成了协议。而他们能争的也就不多了。
四位家主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裴皎然饮了口绿豆水,唇齿翕动,“我和诸位都是一条路上的人。今天这没外人,你们也给我交个底。这新令你们觉得如何?”
党承弘缄默不言。白谦倒是开了口,“新令已呈到御前,既然陛下都已同意。想来实施后定能造福一方百姓,使国富民强。”
“其他人呢?”裴皎然给自己斟了盏茶,悠悠开口,“政令的执行难免会存在弊端,更不可能兼顾到所有人。商鞅变法,武帝的《迁茂陵令》,的确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朝廷国泰民安而努力。可是推行和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二者聚在一块,没弄好和烂了没什么区别。”
“我这回是奉朝廷的命令来的,自然行事得为了朝廷考虑。但是陛下也说了,诸位此次赈灾有功。能商榷的地方都可以商榷,没必要为难诸位。如今这日子,大家都不好过。你们也要体谅朝廷的难处。”
裴皎然低头抚弄着袖子,日光透过浮动的窗纱落在她身上。
“诸位是民,百姓也是民。朝廷同意推行新令的初衷是为了国泰民安。不想看到解决问题的同时,又引发了其他祸患。朝廷希望的是百姓安居乐业,外敌不敢来犯,再继以往的盛世辉煌。待得他日后世撰写史书,翻阅前朝史书时。我希望和诸位留在后世史书上的,是流芳百世,而非遗臭万年。”
裴皎然安静坐着,身旁的瑞鹤熏炉轻吐香烟。垂在地上的衣衫,铺展开来。恰如破晓时的曙光,又犹如春时山巅雪,映在碧湖中的景象。她沉稳如山让人忍不住与她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