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男子道:“原来是公冶小兄弟,鄙人姓李名时珍,草字东璧。”
公冶世英一愣,听着耳熟,略作回想,惊道:“先生可是号称而立以下医道第一人的濒湖名医李东璧?”
李时珍淡泊一笑,摆手道:“区区一介庸医尔,碌碌徘徊于尘世,万不敢称窥得医道。”
“东璧先生过谦了,若是连东璧先生这般的医者尚是碌碌庸医,那当今世上还有几人算得上是良医?更是无人配称名医了!”公冶世英忽然想到了什么,“东璧先生可还记得在八年前的事情?”
“八年前?”李时珍的记忆中八年前经历了很多事情,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身负重伤的薛恒带着年幼的萧正阳遁入燕山与他巧遇,并施以援手,悉心救治照拂,以及后来替薛恒传信于盟主府东方明日。想到此节,再结合公冶世英的姓氏,很自然便联想到了对方的身份,“原来小兄弟是公冶盟主的公子,神圣传人、财神后人。”
以多年前一段间接的交情为节点,一下子拉近了双方的关系,心中稍畅,加上二人本就是自来熟和磊落热心的性格,展开了一场热络的交流。
尤其是公冶世英,虽然时下医者地位低下,但他自幼受到的教诲和他自身的经历,从来不在乎他人的身份出身,对医者更是向来十分敬重,况且多次承对方恩情,即便体弱气虚,还是情不自禁地展现出了本性,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三言两语间,二人成了像是相识交心多年的挚交,不再用客气而疏远的敬称,以“东璧哥”、“世英”相称。
李时珍以治病救人为天职,是一个行事极有轻重之人,简单热聊数语,将重心重新放到月身上:“来日方长,世英且好生休息,我先替这位姑娘把断骨续上。”
“可需要我搭把手?”
“还是算了,你连自己都顾不好。”
“唉,那好吧。”
“续骨不算急症,慢一些也无妨,但求续接到位、固定牢靠……帮手马上就来了。”
“帮手?什么帮手?”
“来了你就知道了。”李时珍的笑容里除了神秘还有甜蜜,再不多言,专心处理接骨事宜。
公冶世英调侃一笑,隐然猜出了个大概,抱着被子坐靠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等着那个帮手到来。等不多时,倦意来袭,饱经凶险苦难,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值得信任和亲近的依靠,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连强烈的好奇心也无法抵挡疲累困倦的全面侵伐。
眼皮打架正酣,将睡未睡之际,猛地嘭一声响,门开了,是被撞开的,寒气汹涌灌入,肆意吞噬暖气,屋内温度骤降。
……
吏部尚书府,一名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得了通报,带着若干家仆候于角门前。
此女名唤琼芝,容貌清秀、身形小巧、神态干练,既是方献夫义女,又是其五弟子,协助方献夫妻管理后宅日常。
姊弟三人跟随方献夫师生三人直接乘车由角门入府,两厢照面,问安见礼,略作寒暄。
方献夫问道:“你师母她睡了吗?”
琼芝笑着答道:“还没呢,师母得知徽音妹妹姊弟三人要来,欢喜的不得了,非要等你们回来,见了这三个小家伙才肯睡!”方献夫深知老妻丁氏性情,爱热闹喜孩子,膝下却仅一女一子,均已年过而立,早已嫁人娶妻,女儿嫁到了余姚老家一户书香大族,儿子携妻带子于江南任一县正印,至亲骨肉聚少离多,可是愁坏了丁氏。
闻人徽音接话道:“真真是巧了,来时想着都这时辰了,伯母定是睡下了,怕是要到翌日才能拜见了!现在可好了,伯母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们也正急着拜见伯母呢!”
“是啊是啊!”闻人怀少年心性,“琼姊姊快带我们去拜见伯母吧,伯母一定等了很长时间了,可不能再让伯母等了!”
方献夫莞尔一笑,道:“那琼芝你就先带这三个小家伙去吧,见完了之后你们四个一起到外书房来。”
“好。”琼芝拉过闻人徽音的手,冲闻人怀和古今甩了下头,“走。”
四人刚抬脚,又听到方献夫的问话:“对了,平木回来了吗?”琼芝答道:“二师兄还没回来,许是路上耽搁了。都这个时辰了,今天怕是回不来了。”得莫少年报信后,方献夫当即做出布置,带着邵曦、年旧快马加鞭赶往东楼,由琼芝陪同丁氏回府,二弟子祁衡收拾随行物品压车,莫少年则另有安排。
方献夫未作多想,点了点头,带着邵、年二人去了外书房。将将述讫东楼经历,琼芝领着姊弟三人也到了。
……
秦洯一行七人,止步于距离南口城楼四箭之地。
马蹄尚未站定,花谦等六人相继从怀中取出一只开了封的小铜瓶,抛向秦洯。
秦洯一一稳稳接住,以细绳连接成串。
铁神弓抱着一只长条形牛皮包翻身下马,从中抽出两支粗过拇指的笔直白蜡木棒,一支带利镞,一支带尾羽,榫卯咬合,成了一支长枪,或者说羽箭,其大小如长枪,形状同羽箭,然后张手一抛。
小主,
秦洯抬手接过,将绑成串的铜瓶系于大号羽箭靠近箭镞处。
铁神弓又从牛皮包中抽出三截由精铁铸成的弯曲型棍状之物,再以榫卯咬合,竟是一张巨型铁弓,然后又是张手一抛。
刚清理出一块积雪的赵氏兄弟一同接过,双手紧握铁弓,按于肩头,下盘扎马,腰腹聚力连接上下。
丁晃、彭元各执特制弓弦一侧,分扣于铁弓两端。
花谦从马鞍上取下一只小包裹,拆开层层油纸,是一包带着两尺多长引线的炸药,与铜瓶绑于一处。
秦洯将物件绑缚齐全的长箭交到铁神弓手中,然后同花谦一起加入到赵氏兄弟的扛弓队伍中。
铁神弓将长箭架于弓上,由丁晃和彭元两名大力士合力开弓,他负责瞄准,然后绕到炸药旁,以火折子点燃引线。
嗞、放、铮、呼,一串紧凑的声响中,长箭离弓上天,破空呼啸,带着一小串火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而霸道的弧线,径取南口城楼。
七人分工明确,配合无隙,于眼花缭乱之中,一呼一吸之间,城头呼喝之下,极其娴熟且不折不扣的完成了整套流程。
长箭载着铜瓶和炸药飞过四箭之地,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是精准地撞在重檐城楼正中的横梁上,笃一声响,镞尖在横梁的表漆上留下一个小点,有种麦秆扎在崖壁上的感觉,只擦掉了上面一块小的可怜的青苔。长箭停顿了半息,然后坠落,下坠不坠之际,嘭一声响,炸药包炸开了。威力并不大,积雪飞溅、灰尘飞扬中两尺宽的横梁只是扩大了被损毁的表漆。
秦洯等人的目的本就不在炸毁横梁,射箭是为了把铜瓶送过去,炸药是用来炸铜瓶的,爆炸的威力越大炸药的分量势必越多,意味着重量越重,会直接影响到长箭的射程和准心,炸药的分量够炸毁铜瓶就成了。特制的铜瓶薄如纸,受到一般程度的磕碰不会碎只会扁,方便携带,受到一定程度的爆炸冲击会破碎,所以七只铜瓶都被炸毁了。
这样的结果,当然是经过精心的计算和无数次的试验才能呈现出的效果。熟能生巧,所以又快又精准,如果只从旁观者的角度去欣赏,该当击节赞叹。
城头上的空气中除了火药味之外,还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难闻怪味,并额外吸引了兵将们部分注意力。
铜瓶一毁,怪味加速发散,两里之外的血毒人潮就像是在打了鸡血的基础上又打了鸡血,以地动山摇之势,直向南口扑去。
七人再不停留,赶在血毒人潮涌到之前快速向侧方打马而去。
临走前,秦洯冰冷的目光落到了城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上,作了数息停留。
那人努力的保持着背脊的挺直,但还是有些微驼,皮肉上破袍下的伤口有些还在汩汩冒血,神情痛苦、落寞、无奈、哀恸。
当然,这些秦洯是无法用真实的眼睛看清的。
萧正阳也在关注七人七骑,尤其是那名长相俊朗、身姿挺拔、脸色骄横冷酷、目透挑衅和厌憎的青年男子。
当然,这些萧正阳是无法用真实地眼睛看清的。
既然看不清,那便不去看了,目光落到了相距只剩下一里的血毒人潮上,然后回头抬望城头。
大部分兵将都惊呆了,下意识发出感慨:“天爷!这是嘛玩意儿?”
“我的娘啊!这些东西到底是人是鬼?”
“妈了个巴子!又不是七月十五,都快过年了,哪来这些个鬼东西?”
“西娘匹!地狱也有休沐?”
能发出这些感慨的兵士尚属镇定,更多的是直接傻愣在当场。
所以卢峰平常一吼一个准的呼喝和命令失灵了,连耳旁风的作用都没起到。嘴巴起不了作用,就只动手动脚了,用手拍,拿脚踹。
萧正阳很失望,拿命争取来的时间终究是没能派上用场。心情沉重的就像在心口上压了座山,他不懂行军打仗、攻城掠寨,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他切身体会过血毒人的恐怖,不管南口乃至整个居庸关是否会被攻克,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的,意味着将有数以万计的生命消失。
他很想再为这场浩劫做些什么,然而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怅然一叹,复杂而艰难,他决定离开,远远地离开,远到看不见也听不到。
离开不是因为怕死,他不是一个贪生的人,不贪生便是活着的意义,一如死也要有意义,而是因为他不想再耳闻目睹无尽的流血杀戮。
轻轻抚了抚正盗着虚汗的黑龙马,背上卢峰给他的包裹,朝着与秦洯七人相背的方向而去。
他打算先去找一个能遮风挡雪的安全之地,然后把肚子填饱,这当中当然也包括黑龙马的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治伤养伤,把伤养好了才能活的有意义。
血毒人潮距离城墙只剩一箭之地时,卢峰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大范围的响应。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应,但有的人比他更努力,却未能得到回应。百忙之中瞥见落寞而去的一人一骑,他很后悔,很歉疚,然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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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者向攻城者发动反击的黄金距离已然错过了,意味着守城者没有将具有远程攻击力的武器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同时意味着攻城者携饱满的势头、稳健的节奏进到了威胁范围之内。
然而,守城者丧失的优势又岂止这些:重复攻击同一个目标算是好的,至少是在发出攻击;明明武器配备齐全,两人或多人同抢一件武器者不在少数;手里虽然握着武器,也处在正确的位置上,脑子却仍有些浑浑噩噩,所以武器成了装饰,人成了摆设;更甚者还误伤同袍。
简而言之,战力不及平常的一成。
眨眼间,守城者的优势只剩下一道城墙。
血毒人在几乎没什么损失的情况下,来到了城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