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抉择(1 / 2)

寒风呼啸,容璇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容璇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容璇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容璇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容璇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容璇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容璇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容大人请。”

容璇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容璇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容璇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容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容璇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祁涵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容璇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容璇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

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祁涵淡淡开口。

“是。”

容璇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容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容璇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容璇轻轻摇头,笑容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祁涵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容璇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容璇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容璇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陛下是如何认出来的?”

祁涵望向眼前人,似要看透她心底。

字迹能刻意修改,但行文的习惯与文风总是不经意流出。

容璇的会试文章,腾抄本尚在东宫书房。

“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

容璇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容璇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容璇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容璇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容璇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容璇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