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央,竖着一口大熔炉,“人”群最前沿,跪着一排三魂七魄俱全的小鬼,这一只只小鬼,原先大抵也是生活在榷场内、攒功德等待投胎的人魂罢了,不知犯了何事,才被阴差缉拿至此,当众惩处。
大熔炉翻滚的“岩浆”,并不是烧红的铁水,而是融化掉的魂魄。
是的,“火树银花”的原料,就是这些犯了事的人魂。
梅时雨看到,负责熔炼魂魄的那只鬼差从一排“罪人”中随便抓了一只魂魄出来,将其三魂七魄生生撕裂,就好比把活人生生撕成肉条,分别投入那口大熔炉里。
顿时,伴随着升腾半空的冲天火焰,魂魄发出哭天喊地的凄厉叫声,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他的惨叫声越大,火焰就烧得越旺,围观群众越是狂欢,很快,他的惨叫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掩盖掉了。
魂魄是最脆弱的东西,三魂七魄本为一体,即便受到重创也不会轻易散开,只会一损俱损。若是被外力恶意撕开,比千刀万剐、种种人间极刑还要恐怖,魂与魄离分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承受。
通常情况下,魂魄撕裂之后,就只有魂飞魄散、死路一条,而且,大多都是活活疼死的——受不了生不如死的折磨,自己选择消散与了断,一了,百了。
梅时雨眼睁睁看着一批人魂如此凄惨地死去,方才所见那一簇又一簇的盛大烟火登时在他脑海中化作一片猩红。
这还不够,阴差们杀完“罪人”,还嫌熔炉内的魂火烧得不够旺盛,紧接着,他们就把魔爪伸向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众多看客!
阴差随便从“人群”中抓了只魂魄出来,粗暴地扯成碎片,扔进那口大熔炉里,专门另有一个鬼差在煽风点火,把熔炉烧得通红。
在这之后,便有人从炉子里舀出一勺魂魄融化后状若岩浆的粘稠液体,泼上高空、洒向柳树,一簇盛大的“烟火”照亮榷场半边天……
也照亮了梅时雨略显苍白的半张脸。
无辜的魂魄被丢进炉子里,围观之人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狂热的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仿佛着了魔了一样,“热闹”的氛围越来越扭曲邪恶,他们为杀生而狂欢,为同类相残而叫好不断。
李停云察觉到梅时雨的不安,便把他放了下来,“看到了?就是这样。”
梅时雨惊疑不定,半边身子都靠在李停云怀里,却没有顾得上这种小节,他是真有几分被这过度狂热、自相残杀的场面震住了,人吃人,鬼杀鬼,这要是放在人间的话,无异于一场“活祭”。
李停云道:“榷场,本叫‘枉死城’,是为了收容滞留在轮回路上的亡魂所建。虽说后来改叫了‘榷场’,但鬼城就是鬼城,再怎么热闹,烟火气也是冰冷的,这里的‘热闹’,也绝不会是你想看到的那种。”
“ 梅仙尊,你要是接受不了这里充满残杀与迫害的事实,那么榷场内所有的庙会、灯会、社火,对你来说,都不好看。但是,哪个地方能没有杀戮、没有丑恶?人间不也常常出现‘人相食’的惨象,修仙界难道就没有见不得人的阴沟暗道?”
“说到底,人间、仙界、地狱,看似有别,实则都套了同一个模子,运行同一套法则。是天堂的地方,同时也是地狱,无论在哪里,都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同类倾轧,鲜血淋漓。想修仙,先做人,人死后,就是鬼,人仙神、鬼魔妖,叫法不同,实际上也都是一样的。”
“人心本就丑陋,人性本就邪恶,只要人心不变,人性不改,天堂和地狱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梅时雨突然抓紧了李停云的手臂,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与他辩解道:“不,有区别!一定是有区别的,关键在于你怎样看待这个世间。”
“只要你心中美好,即便看到许多丑恶,也终是向好、向善的,可若你心中丑恶,即便看到再多的美好,也无法扭转你的固执、蛮横、先入为主。”
“有人经历世间丑恶,仍然能保持心中的美好,有人只是看到世间丑恶的一面,便放弃心中所有的美好,这就是区别!人应该永远活在希望之中,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便可以随遇而安。”
“真正的强大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是屠戮无度、杀人如麻。有的人,正是因为内心不够强大,所以才会在与命运的对抗中,选择放纵自己!如果内心足够坚韧,那么无论经历怎样的挫折和溃败,都不会走歪自己的道!”
李停云听他说罢,低地地笑出了声,“好,说得真好,果然,还得是站着说话才不腰疼。”
他语气平静道:“梅仙尊,那么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命运总是不公平的?为什么有的人能见到世间那么多的善,有的人却要经历世间那么多的恶,为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为什么厄运专找苦命人?”
梅时雨反问:“李停云,你信命吗?!”
出乎意料地,李停云道:“我信。”
梅时雨不说话了,俩人此时站立的地方,是在街边一处地摊旁,突然,他注意到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猛地转头——
守在摊子后面的小贩将将收了瓜子,打着哈哈道:“两位辩得好,辩得妙,辩得呱呱叫!我双方都赞同,双手双脚赞同,不偏向谁,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俩人方才话里一口一个“梅仙尊”,一口一声“李停云”,但对于闹市街头讨生意的小贩来说,这些名字听都没听过,根本不认识哪个是哪个。
路人吵架,他在围观,仅此而已。
李停云目光一冷,甫一抬手,就被梅时雨压住了,小贩一看架势不对,连忙收摊子准备逃跑,梅时雨却道:“慢着,你待在这里,我们走就是,挡你生意了,不好意思。”
小贩眼珠子滴溜一转,不慌不忙地又把摊子摆开了,“嗐,两位高人,你们也别着急走嘛,你们何时挡了我的生意?两位在我这街头小摊前驻足这么久,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你们要不看看,我这摊子上,你们有什么想要的……”
李停云问道:“免费送我?”
小贩咳嗽一声,“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免费送?想都不要想。”
李停云道:“不是你自己说,我站在这儿,就是给你面子了吗?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子给你这么大脸,你不得送几样东西打发一下?”
小贩见他还杠上了,脾气一冒头,就道:“我就跟你客套一下,你这人咋就听不懂呢?!送送送,送什么送?我送你个锤子!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年轻人不要太嚣张。”
梅时雨扯着李停云的衣袖,叹道:“人家说得也没错,你干什么抬杠,这不是找茬吗?年轻人,不要太气盛。好了好了,我们到边上坐一坐吧。”
李停云的确“气盛”,不过被梅时雨顺毛顺得没脾气了,小贩好心地让给他们一条长凳,供他们歇脚,又拿出瓜子来,一边吐皮一边说道:
“刚才听你们聊什么命啊、运啊的,我也想说一句,其实吧,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信命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李停云道了声“闭嘴”,梅时雨却很有兴致道:“那么,在阁下看来,是信命好,还是不信命好?”
小贩聊道:“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不信命的人,要不就是骄傲,要不就是单纯,人活得越大,是越信命的。”
李停云觉得他俩真是无聊极了,瞥见地上躺着一条柳枝,便捡了起来。
方才那番“火树银花”打落了不少柳叶和枝条,李停云捡到的这一枝,尤其修长秀美,叶子绿油油的,他一片一片全都拔了,自娱自乐……好吧,他更无聊。
小贩在那头与梅时雨聊得起劲,把自己的老底都刨了出来,说道:“就比如说我吧,我生前嘛,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小老百姓,有一年呢,皇帝大兴土木,我就被征召做了民夫,去采石场开采石料,突然有一天,发生了一场意外,我就被石头砸扁了,砸死了。”
“不仅我死了,和我一样在采石场干活的好多人,都死了。但不用说我也知道,皇帝的宫殿肯定还是建成了,皇帝老儿肯定也住进去了。你看,建房子人住不到房子里去,这就是命。皇帝的命,和平民的命,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仅生前的命不一样,死后的命也不一样。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死了之后,会有人请道士,大作法事,超度他们的亡魂,只要他们生前没有做造太大的孽,死了之后很快就能投胎,再世为人。”
“但像我这样,一条贱民之命,死得随随便便,死相还那么难看,灵魂一飘进阴曹地府,就被赶到了枉死城,还得一点一点赚功德,自己‘超度’自己。”
小贩问道:“这难道不是人各有命吗?”
梅时雨轻道:“是,你说的是。”
小贩又道:“皇帝,也有他自个儿的命。据我所知,这位大兴土木的皇帝,龙椅坐得并不安稳,他的命,也挺令人唏嘘。起初……”
起初,这个皇帝还算是个勤快的君王,国家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
但是,善始容易,善终太难。
慢慢地,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理朝政,沉湎玩乐,还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后来,有人造他的反,造反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弟弟,他亲封的王爷。
可惜啊,这位王爷造反没成功,反倒自己被抄了家。
有传言说,不是王爷造反,是皇帝疑心病太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当是时,朝野上下人人都觉得,传言应该才是真的,因为自从王爷枉死了之后,皇帝的屠刀就没有停下过,杀了许许多多劝谏的文臣武将。
朝廷人心惶惶,奸贼当道,一片乌烟瘴气。
“嘿嘿,要不你先你猜猜,这个皇帝为什么会从明君变成昏君?”
小贩讲着讲着,突然发问,梅时雨从容道:“红颜祸水。”
小贩拍了拍手,说道:“没错!没错!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梅时雨道:“因为历来史书都喜欢这么写,治理江山一般没有女人参与的份,但是天下大乱,往往都会有个祸人败事的女子出来顶罪。”
小贩笑着说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