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了一声。
他看到了我。
在这万物初醒的熹微里,在晨雾弥漫中,我看着方砚山骑着那匹我熟悉的白龙驹向我奔来。他刚毅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眼中满是担忧。
我逃了一夜的疲惫、杀错人的失望,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我哽咽地唤了一声:“砚山,你来了。”
他到我身边,下了马,张开口,原是想责备我:“若梨,你怎可一个人做这样危险的事……”
但他看了一眼我鞋履上厚重的泥,不觉将责备咽了下去,声音和软了下来:“人没事就好。随我回去吧。”
“嗯。”
方砚山注意到我身后的黑袍男子,皱眉,问道:“这个小子是谁?”
黑袍男子仿佛没听见一般,并不回答。只是紧跟着我。
我跟方砚山道:“说来话长,路上我细细告诉你。鞑子们不知什么时候会追来。我们得趁着天还未大亮,赶紧入关。”
方砚山点了点头。
我想起那黄金囚笼,隐隐地感觉到,这个黑袍男子不是一般人。
边陲近来有一则消息广为流传。
说是中原向北凉求和时,北凉一定要中原朝廷交上主战将领周秉忠,才肯签盟约。结果,那畏惧北凉的议和大臣,不仅将周秉忠交了出来,还将他身在军营的小儿子也一并交给了鞑子,以示中原“绝无战意”。
奴颜媚骨到了极致,令人不耻。
我瞧着黑袍男子那张脸,想着,他会不会就是周秉忠的儿子呢?
昌启初年,北凉军忽然直逼洛阳。
以宰辅为首的几个大臣皆劝圣上南逃。连乘舆都准备好了。
周秉忠拦在宫门口,将头磕出血来:“祖宗数百年基业,传与陛下。宗庙、社稷、百官、万民,皆在京都,陛下怎忍弃之,怎能弃之?鞑子纵是善战,可他们孤军深入,所带粮草不多,不必忧惧。当下之计,应当整顿军马,团结军民,坚守都城,等待勤王之师。”
他自请守城。数日不眠。
事实表明,他说的是对的。
半月过后,待各地勤王之师陆续赶到,北凉军便渐渐地退了。
那一年。京都得以保全。
但经历此事后,先帝却并不认为周秉忠有功劳,反倒认为他僭越。危急关头,那样的逼驾,置皇家颜面何顾?于是,百般打压。
周秉忠越来越消沉。
后来,“昌启之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些年,朝廷如一潭死水一般,沉静而腐烂。
但,周秉忠在边民的心中,一直是光辉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问那黑袍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依然是沉郁的:“我姓周,在家排行老九。你叫我周九便好。”
周九。
我那模糊的猜测似乎清晰了许多。
周秉忠与北凉交过手,如果他是周家的孩子,那么,他对敌营中的情况知之甚多,便不奇怪了。
回到黑水镇的时候,日头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方砚山从衙门里探得消息。
北凉那边已经有公文传递到边境,说是昨夜有不明身份的汉人闯入敌营,暗杀了他们的长水校尉拓跋木将军,并劫走了中原朝廷送来的质子,边陲各府衙务必要配合缉拿贼人,否则,便撕毁盟约,挥兵南下,向中原朝廷发难。
昨夜死的,果然是拓跋木。
方砚山安慰我:“若梨,你不要难过,来日方长。”
我问道:“公文里有没有写,中原送来的质子是何人?”
方砚山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周九,又与我对视了一眼。
我知道,我们的猜测是一致的,都将周九与周秉忠将军联想到了一处。
瞧着周九瘦削的样子,想着周秉忠将军的赤胆忠烈,我与方砚山皆起了怜悯之心。
收容他吧。
起码,黑水镇现时是安全的。
何至于让忠将之后,命丧奸人之手?
“若梨,我将他带回府中吧。”
“不可。”
方砚山的父亲方都尉是为官的人,身边往来的衙门中人甚多。若是发现陌生的可疑之人,定会上报与太守知晓。
我思忖一番,决定将周九带回白锦园。
“瞧他像是读过书的,定会写写算算。我家的账房先生上个月没了,便让他补这个缺吧。”
方砚山想了想,道:“那便暂且这样吧。”
将周九送到了柜上,换上一身儿账房先生的衣裳,我便匆匆绕过一条丁香径,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