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最年轻的都三四十岁,昭昭于他们而言是晚辈。一时间众人不知如何接话,尴尬地喝起了茶。
“前些日子,给叔叔们添麻烦了。”
昭昭的语气又轻又平,像是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众人,清澈见底,看不出半点坏心思。
众人纷纷起身,一齐轻声道:“担不起,担不起……”
生意场上就算有龃龉,他们也不好意思当面刁难个小姑娘。
昭昭示意众人坐下,随即拍了拍手。闻声,十几个伙计捧着呈了银票的木盘走进来,挨个挨个摆在众人手边。
“每人二十两。”昭昭笑了笑,“还请各位不要嫌少。我这儿生意还没起步,养伙计的开销也大,实在给不出更大的诚意了。”
她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众人哪好意思打她的脸?只好一边道谢一边将银票收了。
末了,有人问道:“方才领我们进来的那位哥儿说施粥的事并非您的本意,而是被奸人搅浑了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堂中瞬间静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昭昭身上,等她回应。
昭昭垂着眼,用茶盖撇着浮沫,幽幽叹气道:“都怪我年轻不懂事。”
众人不语,听她又说:“我初来乍到,不知如何经营。见仓里烂谷子甚多,便问老管事如何处理。老管事说丢进河里也不施给穷人,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昭昭眼角盈盈有泪,像极了个未经世事的善良姑娘:“我原本想着依了老管事的意思,可江管事又来跟我说他有办法,保管不会出乱子。我便信了他,才惹出这番事。”
“你是说他安排人施粥,是为了讨你开心?”有人问。
昭昭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未等她答,立马有人嘲道:“那孙子什么尿性你不知道?从前他想勾搭李家小姐!打听到人家喜欢没胡子的男人,立马就把自己刮成小白脸……我当时戏弄他说,万一李小姐喜欢屁股没毛的,你又当如何?那孙子立马答道,我定把屁股整得比鸡蛋还嫩还滑!”
众人哄然大笑,左一句婊子做派,右一句生成男身可惜了。察觉到昭昭还在上座,众人渐渐收了声,道:“姑娘,既然您只是受了他的蒙蔽,那我们回去后就与各自东家说清。按照商行规矩,您只需把江生交出来,这事便了了。”
“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们。”
“为何?!”
“因为他杀了梁老五,还放火烧了仓,又间接害死了几个人。”昭昭淡淡道,“想必各位进来时也看见了,他正吊在树上呢。衙门的官爷原本是要带他走的,我将他留下,便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待。”
她缓缓起身,抬手指向不远处被挂在树上的江生:“三日之内,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留他一口气就行。”
江生虽然会做人,但因太过精明算计,这么多年来也得罪了不少同行。众人听昭昭这话,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怜悯,但大多数都在思索怎么借机报复。
误会解开,众人告辞。昭昭叩了叩桌案,示意他们留步。
“此事我也有过。”她图穷匕见,说起正事:“米价虽未上涨,但我的确坏了规矩。我愿以多半成的价格收购你们各家的米粮。”
众人求之不得。这几年没什么大灾,仓里都囤了不少米粮,有的潮了,有的发霉了,都是平时卖不出的压仓货。这回赶上昭昭提价大量收购,正好把潮米霉米混在新米里,一股脑地甩给昭昭。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事,立马就有几位管事和昭昭签了单子。其他没签的,要么是做不了主,得回去请示东家的意思;要么是等着看昭昭够不够傻,算计着能掺几分假;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江湖,对昭昭提价购粮的行为心存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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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天天都有各家管事领着伙计上门,用鞭子藤条将吊在树上的江生抽得浑身稀烂,极尽羞辱之能事。
昭昭支着头,不冷不热地倚在窗边看了几天,心中半分快意都没有。若说从前看游明遭罪时,她的心还是一潭有点波澜的死水,如今竟成了一块石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没意思。”她说。
“只是没意思吗。”丹葵笑道,“你明明满脸的不开心。”
不开心吗?不开心什么呢,昭昭也说不清。
落日时分,昭昭走到吊住江生的那棵歪脖子树下,用一种无悲无喜的目光望着狼狈不堪的江生,问:“死了吗?”
江生是被倒吊的,连续几天都没放下来,身上脏污恶臭,脸上却还挂着讨嫌的笑:“杀了我吧……我是个会被婊子骗的蠢货,哪还配活着。”
风中飘来一枝无名的花,恰巧落在了昭昭脚背上。她蹲下身捡起,用碎了的花苞扫着江生的脸,轻嘲道:“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江生闭上眼,厌恶道:“什么人?”
“和我一样的人。”
昭昭明白过来,她并非不开心,而是在惶恐。她怕自己哪天也像江生一样玩脱了,沦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场。
“作为同类,你实在没什么出息,飞得太低,又坠得太快。将来我绝不会和你一样。”
江生忽然哈哈大笑,他声音嘶哑癫狂,带着些许悲凉:“你怎么可能会跟我不一样!你害人,人又害你,永永远远没个头!你改不掉,也逃不了!”
“你也配断我的命?”昭昭垂眼睨着他,“几天后你就会死,有兴趣的话可以变成孤魂野鬼跟着我,好好看清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放过你的!”江生咬牙道。
昭昭置之不理,转身离去。手中的花枝随风去了更远的地方,她轻叹了一句,好可怜的花。
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风声呜咽似有鬼哭。
天亮后,小多沉着脸来告诉昭昭,江生跑了。
跑了?
“他被倒着吊了几天,腿怕是早就坏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像断尾求生的壁虎一样,扯断了自己的腿,拖着残躯爬走了。”小多越说声音越低,即使他看不起江生,也不得不服这股狠劲儿。
昭昭脸色一变,推开窗再望向那棵歪脖子树。原本吊着江生的绳子上,果然只剩了一条残腿。
是的,只有一条腿。在风中飘摇着,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重复江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会放过你的。